《疯狗莱恩》草明君

12、C11

　　血淌得到处都是。
　　血泊中的尸体死状凄惨，他的胸口塌陷变形，身上满是见骨的伤口，粉色的泡沫从形状扭曲的口鼻中溢出，和破碎的头骨中流出的粉白色脑组织混在一起。
　　如果不是颁奖的兔女郎过来拉他，莱恩多半会把那家伙的头彻底砸成一团肉泥。他扔下抢过来的半截战斧、踉跄着站直身子的时候，溅满鲜血的脸上还带着狂暴而兴奋的杀意。他的眼睛里像是染了血，呈现出令人灼目的金红色泽，那颜色本应温暖动人，现在却只有一种不正常的狂热。
　　穿着暴露、生着兔耳的亚种姑娘凑过来给他挂勋章，他才喘息着抬起头来。血从那张年轻的脸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淌，莱恩舔了舔嘴唇，好像那不是尚余温热的血液，而是某种糖浆。摄像头飞过来，他咧起嘴角，露出那标志性的犬齿和一个疯狂愉悦的微笑。
　　这股子疯劲儿一直持续到他下了台，见到凡泽普为止。
　　“干得漂亮，我的狼牙！”凡泽普亲热地凑过来，将过于甜腻的酒气喷在莱恩脸上。他的话说得亲密极了，语气却像是夸奖一条叼回飞盘的狗，还像抚摸宠物一样摸了摸莱恩的头，丝毫不介意自己洁白的手套在一瞬间染上血污。
　　莱恩抬手抹了一把脸，不着痕迹地挡开凡泽普更多的接触。战鼓般在他脑子里激荡的血流声正渐衰弱，他还处于应激的兴奋状态中，但暴力杀戮带来的刺激感和肾上腺素一起被快速消解。他皱起鼻子，感到一丝厌恶——无论是身上黏糊糊的血还是旁边黏糊糊的凡泽普。
　　凡泽普的右手还搭在他肩上，莱恩花了很大力气才克制住一把甩开那只手——那只鬼手的冲动。凡泽普的右手永远戴着手套，莱恩没见过那只手真正的样子，只听过非常可怕的传言。不过就算没有那些流言，他也不喜欢凡泽普碰他，尤其是用那只鬼手，哪怕隔着手套，那只手也总是带着一种冷冰冰的邪恶触感。
　　他的目光快速扫过周围，很快锁定了自己的目标，立刻做出一副兴奋地打招呼的样子向那边挥手，凡泽普不得不放开他。莱恩在心底里打了个快活的响指，那边的年轻男孩也挤了过来:“莱，莱恩！你真是太棒了！”
　　莱恩向他走去。周围的看客在莱恩靠近时都会退开一步，用夹杂着恐惧的惊奇目光打量他、彼此间窃窃私语。莱恩已经习惯了这种待遇，视若无物地穿过人群，朝男孩点了点头：“买我赢了吗，席徳？”
　　“啊，哈，我第一次过来……”席徳支支吾吾地移开目光。莱恩笑了笑，倒不觉得奇怪。他现在打的拳赛票价不菲，不是什么底层混混享受得起的娱乐，席徳多半是跟上了某个有点分量的头头，才能作为打杂的小弟蹭进场子里。
　　如果不是凡泽普，他现在多半也是这样替人跑腿打杂，在台子下面看人互捅刀子——真他妈世事难料。莱恩想着，唇角浮起一丝冷笑，又因为扯动伤口而皱起眉。
　　席徳立刻紧张起来:“医生，医生！”
　　“闭嘴，小鬼。”莱恩往他头上敲了一记，在自己尚未留意时，脏兮兮的手指已习惯性地揉了揉那头浅金色的短发。他和席徳并没有多少深厚的交情，也不清楚席徳的来历，不过这种在海盗巢穴的底层混日子的少年多半也不会有什么好出身。然而仅从外表来看，这男孩倒颇像个正经人类孩子，金发，灰绿色眼睛——颇像伊利安。
　　“……都是小伤口，用不着大惊小怪。”莱恩微微停顿了一下，若无其事地抽回手，继续说了下去，声音却难以自制地冷淡下来。席徳并没有察觉这一点，仍然用热情渴切的目光追随着他。那副绝不会出现在伊利安脸上的神情令莱恩略觉放松，他解下几乎只有装饰作用的护具，让席徳帮忙往自己身上几处伤口喷止血药。
　　这时候凡泽普的一个手下走过来，手里拎着一只小箱子：“狼牙，你的彩头。”
　　那是十二支标准能量锭，每一支不过巴掌大小，却储存了可供一艘小型曲率飞船正常运行二十四个标准时的核子能。在这个不存在于星网中的黑暗世界里，这种核子能储存器成为了市面流通的高额等价物，一支就几乎抵得上莱恩之前在矿星一年的积蓄。
　　他现在不缺钱，如果莉莲想上学的话，他完全可以支付得高昂的学费——只是蜘蛛窝里并没有学校，这地方的小孩在舰船上长大，都是天生的海盗种。
　　莱恩拿出一支能量锭在手里一上一下地扔着玩。他曾经为了这些东西拼死拼活地在矿场里卖力气，在垃圾堆里打架，幻想着有朝一日可以赚大钱，可“大钱”真正拿在手里的时候却如此的……缺乏实感。就像他现在的生活，训练，格斗，日复一日，除了拳场上生死相搏的瞬间、疼痛和血腥以外的一切都如此的苍白乏味，令人无力而茫然。
　　一艘夜空般深邃的锥形飞舰从莱恩脑海深处突兀地浮现，转瞬即逝，他甚至抓不住那个残影。一阵可怕的焦灼感攫住莱恩的心脏，他不能这样下去了。
　　他得跟凡泽普谈谈。
　　莱恩往凡泽普的方向望去，那一身派头十足的礼服在海盗中格外显眼。他在人群的中央，不时发出大笑，显然被恭维得很开心。也许现在是个好时机？莱恩忖思着，他刚刚替凡泽普挣了一大笔钱，完全有理由提点小条件——比如一次登上战斗舰的机会。说到底，他想做个真正的海盗，而不是一个只知道打人的拳手。
　　“嘿，等一下——”莱恩叫住刚刚给自己送箱子的那个海盗，他应该是凡泽普手下颇为得力的人，至少是张熟面孔。
　　“唔，是这样，我想和凡泽普先生谈谈……”莱恩斟酌着语言，却被对方打断了话:“小子，你是在哪儿混的？”
　　他说话的对象是席徳。
　　席徳先是愣了愣，脸上随即浮现出一片喜色:“我，我跟着沃克尔混。在g区，先生。”
　　“唔，”海盗点了点头，“你跟我过来，凡泽普先生应该会喜欢你……”他自顾自地低笑起来，是那种让莱恩非常不舒服的笑容。
　　“哦，对了，你要找凡泽普先生是吧，狼牙？他等下有个宴会，你最好换个时间——这两天他恐怕都没空。”
　　海盗又笑起来，勾着席徳的脖子往凡泽普那一圈挤去。席徳匆忙地向莱恩摆摆手，被拖进了人群。
　　莱恩盯着他们消失的背影看了三秒，低下头，捡起被扔下的喷剂，用力往伤口上喷去。
　　一阵尖锐的刺痛让莱恩微微抖了抖，心中反而冷静下来。席徳会主动接近他的一半原因，大约就是想要通过他进入凡泽普的圈子，如今终于得偿所愿。另一半原因也无外乎从他这儿获取庇护——或者别的好处。尽管莱恩不愿承认，他确实对席徳有所照顾，甚至多有接济，其动机则发自某种他更加拒绝承认的过往习惯——席徳确实和伊利安有几分相像，而照顾伊利安，似乎已经成为了莱恩的某种本能。
　　然而也是因为这种相像，莱恩对席徳的态度始终无法完全自然。看到席徳的脸，他总是忍不住想起伊利安，进而想起他的隐瞒，进而生出一种想要揍点什么的冲动。这种移情毫无理智可言，不受理智所控，莱恩自己也对这莫名其妙的矛盾心态无可奈何。当那个海盗拉走席徳的一瞬间，他差点就要出手阻止了，如果不是看到席徳眼中毫不掩饰的喜悦光芒，他恐怕已经干下了什么蠢事。
　　不过这样也好，莱恩想，这小子要是能被凡泽普看上，估计就不会再来缠着自己了，反正他跟凡泽普那伙手下都不熟，席徳又不可能来给他当陪练。
　　操！莱恩后知后觉地醒过神来，他想找凡泽普谈的话还没说！他急忙向凡泽普的方向张望，那边的一群人已经浩浩荡荡地往出口走去，隐约只能看到一点金发的影子。
　　来不及了。莱恩失望地想，又宽慰自己，反正也不差这一两天，下次拳赛的时候凡泽普总还是会出现的。要是席徳那小子走运真在凡泽普身边混，没准还能帮他说两句话。不过到那时候，恐怕席徳也不是轻易就能见到的人物了。

　　他是在凡泽普居所外面打转的时候碰到席徳的。第一眼莱恩甚至没能认出他来。他印象里的席徳是个总是很快活——或者至少装作很快活的年轻人，然而那一瞬间他所见的男孩苍白阴郁，眼神空洞，活像一具行尸。
　　“你没事吧，伙计？”莱恩脱口道。
　　席徳猛地抖了抖，向莱恩的方向看过来。他的面孔极快地抽动了一下，随即露出一贯的笑容:“好久不见，莱恩。”好像刚刚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只是莱恩的错觉似的。
　　莱恩有点迟疑，他不觉得现在的席徳会有兴趣帮忙，但他一整个月都没有赛程安排，没一丁点机会能见到凡泽普，窝在训练场里，每天收获的只有一身汗水、青肿和与日俱增的焦虑。连莉莲都看出他不对劲，提了几次去找份机电技工的工作的事——莱恩想也不想地拒绝了，说一切都好，她看自己的书就行。
　　他说那些话的时候仍觉得妹妹是个站不稳的小孩子，犯不着操心这些成年人的烦恼，完全无视了莉莲现在已经快和他差不多高的事实——作为曾经的星际游牧物种，太空射线是普星人发育的重要促进因素，廉价的太空旅行和空间站生活对人类而言也许是糟糕的体验，但莉莲比莱恩所以为的更加适应这个过程。她早已不再是那个柔弱无助的婴儿，只是莱恩仍固执地想将她保护在自己并不宽阔的羽翼下——不过即使不把妹妹当做小孩子，莱恩也不会跟莉莲道出自己真正面临的困境。这是他自己做出的决定，也必须自己承担后果。
　　再一次，他回想起那个深空中的魔鬼，那艘锥形的战舰，那个让他痴迷的泡影。
　　他没办法放弃这个。
　　他必须见到凡泽普。
　　“……所以我，呃，想见见凡泽普。你看，总不能老靠拳头混日子——我是说，干海盗不就是为了他妈的上船么。”莱恩磕磕绊绊地说，对自己有求于人这一事实适应非常不良。
　　席徳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眼神看了他一会儿，莱恩以为肯定没戏了的时候，他慢吞吞地、有点古怪地翘了翘唇角。
　　“我当然会帮你……找找机会。”席徳说，“凡泽普先生……一直很喜欢你。”
　　一个醉醺醺的海盗走过来，席徳的身体猛然僵硬了一瞬，连神情都凝固住，如同一台突然故障的机器。
　　“我这就来。”那故障只持续了一秒钟，席徳猛地转身，抢在海盗前面说，声音高昂尖锐得好像一声警报。
　　“喂，席徳——”莱恩想也没想地叫起来，话脱出口才发现自己不知道要说什么。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叫这一声，只是盯着席徳瘦小的背影，盯着那头浅淡的金发，一步步从自己的视野中远离。
　　席徳始终没有回头。
　　又过了半个月，莱恩终于打了一场拳赛，贵宾席上的专属座位却空空荡荡。据说凡泽普去干了一票大的，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当晚，莱恩比流言先一步知道了答案。
　　凡泽普先生明天回来，到时会有一个庆祝派对，投影里的席徳垂着眼睛，你可以来试试运气。
　　莱恩正在单手往肩膀上缠绷带。他这场拳赢得颇为艰辛，即使用上这地方最好的药，粉碎的肩胛要想长回原样也需要一番功夫。好在腿没断，他苦中作乐地想，不然拄着拐杖去派对，多半会被直接扔出来。
　　第二天莱恩翘了复健练习，翻出自己最好的一身衣服——还是凡泽普送他的，一整天都在等席徳的消息。直到深夜，席徳的投影终于再次亮了起来。
　　这是莱恩第一次参加凡泽普的派对——也是他第一次参加派对，在此之前，他经历过最相近的大概是黑船上的晚宴。他本以为这个派对也是差不多的东西，然而一进门，莱恩就知道自己想象得完全错了。
　　一个裸｀女直直地撞进了他怀里。
　　房间里灯光闪烁迷离，电子音乐沸反盈天，到处都是纠缠在一起的人体，弥漫着一股过于甜腻的酒香，所有的一切混杂成一种让人头脑发胀的眩晕感，唯一真实的却是他怀里赤｀裸滚烫的女性躯体。女孩光滑的肌肤滑腻而火热，紧紧吸附着他的掌心，热得莱恩的呼吸一下子错乱起来。他手足无措地扶着女孩的肩膀，面红耳赤，口干舌燥，连眼神都无处安放，只能一遍遍在女孩脸上乱扫。
　　然后他想起来自己其实见过这个女孩——在拳场上，她是个亚种兔人，好几次穿着性｀感紧身衣给他挂奖章。只是那时候她脸上的妆和现在完全不一样，导致莱恩一开始没认出来。
　　不止是妆，莱恩记忆中的那个女孩虽然总是一脸职业性的甜笑，却也不是现在这种又热又黏、茫然空洞的样子——她的眼睛张得大大的，里面却一片空白，没有任何焦距。
　　莱恩恍惚了一下。他熟悉这个，b-25上的那些瘾君子□□嗑大了就是这幅模样。而在他周围的人，尽管形貌与那些贫民窟里的流民大不相同，却是一样的迷乱癫狂。
　　他呼吸了一口甜腻的空气，忽然有那么一瞬间的茫然——他现在身处何地？是遥远星空中的海盗巢穴，还是矿星上的一场迷梦？
　　“莱恩！”
　　他陡然从那片刻的恍惚中脱离出来。席徳挤过人群，正向他挥手招呼。他比上次莱恩见到的又瘦了些，裹着一件过于宽大的外衣，在衣着不整甚至不着一物的派对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
　　“快些，先生在等你。”他低声说，随手推开挂在莱恩胳膊上的女孩。她落进一群同样赤｀裸或半`裸的人中，像一粒沙落入荒原，瞬间就找不到了。
　　莱恩手上空了空，被席徳拉着穿过人群。即将面临的现实的严峻考验重新占据了他的思维，黑拳、飞船、凡泽普……他一边再次回想准备好的说辞，一边无意识地握紧了刚刚扶住女孩的那只手。
　　他们来到房间深处的阴影里，面前是一扇黑门。
　　“凡泽普先生就在里面。”席徳说。
　　门扉无声开启，明亮的光线骤然洒出来，莱恩下意识地眯起眼，脚步却迟疑了一下。
　　一只手在他背上推了一把，莱恩踉跄一步，一脚踏进那片令他目眩的光芒。在他背后，黑色自动门再次闭合，他扭头看去，只看到席徳颤抖的眼珠。
　　那一刻他脑子里想的居然是，这小子什么时候力气这么大了——然后他忽然被什么东西抓住了，猛地往后拖去，那力气大得不可思议，莱恩整个人被拽得摔倒，尚未愈合的右肩撞在地板上，痛得他发出一声呜咽。
　　他倒在地上，仍然觉得天旋地转，灯光像是高温的尾焰灼烧着他的视网膜，他皱着眉，艰难地眨眼，终于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了。
　　该死的，什么都不对！莱恩痛苦地晃头，甜腻的香气在他鼻尖缭绕不散，鬼知道是什么高级□□，操！他在外面到底吸进去了多少？莱恩从来没接触过□□之类的东西，不知道是他对药物过于敏感还是这地方用的药太他妈高效，仅仅是呼吸夹杂着□□剂的空气就让他有了近乎药物过量的反应。
　　操，这样不行……他模模糊糊地想，锥形战舰扭曲的幻影从脑海深处闪现，莱恩咬住嘴唇，撑着地板想要爬起来。
　　他得见到凡泽普。他得跟他谈谈……
　　有笑声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莱恩一瞬间有些分神，目光忍不住被地板上的红色花纹吸引——这花纹居然会动？是幻觉吗？
　　他着迷地盯着那舞动的纹路，用手指沿着描画，直到一只精致的、边缘有些红色污渍的靴子踏上那花纹。
　　莱恩仰起头，凡泽普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幻觉一瞬间褪去，莱恩慌乱地爬起来，仍因药物而有些站立不稳，神智却被拉了回来:“我、我很抱歉、凡泽普先生——”
　　他猛地睁大双眼，嘴还张着，声音却戛然而止，所有准备好的请求都被一条冰冷滑腻的触手扼杀在喉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