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龙十八式》宴琪

7、屠龙人（一）

　　第二天是周末，祁缈依然准点起床。他的作息非常规律，不设闹钟也会在每天早晨固定的时间醒来。
　　只是今天有点不一样，他发现自己起不来——一条杯口粗的苍龙盘在他胸口，压得他快要窒息。
　　“起来屠龙了！”苍龙大眼睛近距离盯着祁缈。
　　“今天不上班。”祁缈把散下来的头发捋到脑后，抓起龙随手放一边，下床唰地拉开窗帘。清晨柔和的阳光涌入室内，他动作利落地收拾好床铺，苍映竟从这动作里看出点雷厉风行来。
　　“你怎么这么懒呢！”苍龙飞起来跟在他身后，摇头摆尾，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祁缈耸肩没理它。按照惯例洗漱完他活动了十五分钟，将经过一夜充分休息的全身肌肉唤醒，精神抖擞去做早饭。
　　他舀起一勺豆放进豆浆机，蒸几个叉烧包。单身男人的早餐就是这么简单，饱腹为主。
　　祁缈掰开热腾腾的包子，咸甜肉香扑鼻而来。苍映从背后游上他肩膀，嗅嗅包子味儿：“不好。”
　　“又不是给你吃的。”祁缈无所谓，慢条斯理把包子送进嘴里。
　　苍映气呼呼：“本皇才不吃……不是给了你那么多钱？还能不能改善伙食了。”
　　“可以，但没必要。”
　　苍映给的那些珠宝，随便拿一颗估价都是上万起步。然而祁缈并不需要他的钱。在祁缈看来钱不需要太多，能满足日常开支便足矣。
　　“去多买点好吃的吧，可怜。”苍映龙尾巴搭在祁缈另一边肩上，大眼睛里流露出怜悯。
　　祁缈对它同情的眼神视而不见，吃饱喝足后起身冲洗干净杯子，把龙从自己肩膀上摘下来：“准备出发。”
　　“去哪？”
　　“屠龙。免得你老是念念叨叨。”祁缈说，走进卧室开暗格取出刀匣。
　　苍映高兴得飞起：“好好好。”
　　“……别挂我身上。”祁缈提着刀匣，身上挂着一条沉甸甸的龙，压力有点大。
　　“本皇乐意！”苍映尾巴缠着祁缈的腰，脑袋故意搁在他肩头，时不时往祁缈耳朵里吹气。它的龙息时冷时热，冷的时候像冰，热的时候又跟炎夏的熏风一样，祁缈不胜其扰，艰难地背负着它往楼下走。
　　祁缈买房的时候是顺带一个车库的，当时他没有买车，后来考虑出差和通勤问题才买的一辆二座新能源小车。单位比较近，平时他也不常开。
　　龙一直在兴致勃勃挠他的背，仿佛祁缈的背是一块龙抓板。祁缈打开后备箱轻轻把刀匣放进去，心平气和道：“陛下别挠了，除非你想和它呆在一块。”言下之意苍映再骚扰他，他就把它也塞进后备箱里。
　　这龙好比有多动症似的，盘他身上也就算了，不搞点小动作就浑身不舒服。
　　好不容易等它消停，他才顺利把车开出去。苍映被放在副驾驶座上，祁缈顺手给它系好安全带。
　　龙伸长脖子，四处观察。祁缈的车不大只有两座，车里很干净没有什么异味，祁缈还弄来个小小的镂空黑陶盒子，甘冽沉郁的香气缭绕不去。苍映鼻子灵，一闻就知道这是极品琼州沉香。祁缈看似清贫，却总能拿出一些稀罕的东西，比如神木做的刀匣，又比如这小小一盒沉香。
　　若是有专业香道人士在，估计要大骂祁缈败家玩意——这种沉香有钱都不一定能买到，祁缈却拿来当做车载熏香，简直暴殄天物。
　　实际上祁缈也肉痛，问题是如果用超市里卖的固体香水，龙肯定又要叽叽歪歪嫌难闻，不如一开始就让它闭嘴。
　　果然苍映对香料比较满意，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昂着脖子透过车窗往外看人类的城市。
　　人间果然大变样了，很多东西他都不太认识。苍映对人界的了解多数来自于那些经常与人类打交道的年轻龙族。他们对人间和人类的形容各不相同，但有一点相当一致：人类是很有意思的。
　　苍映也这么觉得。祁缈的确很有意思。
　　开车路过一家蔬果超市时，祁缈减缓速度摇下车窗，跟里面的人打招呼。
　　苍映一眼扫过去，这些哪里是人？几个道行尚浅的妖精，兔子松鼠之类小动物。
　　“祁主任早，这是去哪儿呢？店里菜很新鲜，您看看？”兔子精热情向祁缈打招呼。
　　祁缈说：“早，出城办点事。最近怎么样？”
　　“托您的福，蜈蚣精不敢来了。”兔子看向祁缈，眼神感激。妖精开店的流程和人类差不多，只是多了一份危险：要防备其他妖怪上门□□。最初有过几次，他们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向祁缈求助，祁缈果真有求必应，凶悍的蜈蚣精被他打到自闭，之后再也不敢来寻衅滋事。
　　“那就好。”随口问了一下情况，祁缈继续专心开车。
　　苍映不屑道：“和那种低级妖怪都有说有笑的。”
　　“在我这，众生平等。”这是祁缈的回答。
　　“……一个人类，学什么和尚说话。”苍映有一丝毫无来由的轻微恼怒。祁缈对他好，可现在看来祁缈对别的妖怪也一样好。说话彬彬有礼的。
　　臭妖精怎可与本皇平起平坐？
　　越想越气，苍映从安全带里滑出来，整条龙压在祁缈大腿上。它真的很重，只压了一会儿祁缈就觉得腿麻。他好声好气劝道：“陛下，您老能从我腿上下去吗？我在开车。”
　　苍映想质问祁缈，问他在你心里本皇和那些妖怪是不是一样。话到嘴边又犹如挂了把大锁，不知道以什么身份和立场开口。想来想去他想不通，只能自顾自生闷气。
　　祁缈叹了口气。自从龙进家之后，他叹气的次数比以前多得多。
　　“祖宗……别作了。刚才还好好的，现在又怎么了？”
　　苍映怒道：“要你管！”
　　恰好九十秒红灯，趁此机会祁缈双手并用，把苍映从头到脚摸了一遍，温柔的指尖一缕一缕将龙鬃捋顺。苍映舒服得呜呜两声：“你，你别以为这样讨好，本皇就不生你的气……呜噜……”
　　龙和猫某种程度上其实就是一种生物。祁缈心想。一定要顺毛摸。
　　红灯时间到，祁缈把龙头从腿上挪开，一脚油门踩出去。

　　***

　　开了快两个小时车，苍映不耐地在座位上翻滚：“你到底要带本皇去哪里？怎么这么久？”
　　“快到了。”祁缈开上盘山公路，“在山顶。”
　　车停在半山腰，剩下的路程要徒步上山。四下里清静无人，不是旅游旺季，鲜少有人登山。祁缈将刀匣背在身上，扣好肩带。
　　一听要走路，苍映不乐意了：“让本皇坐在狭窄的小车里那么久，现在又要本皇走路？”
　　“不然你还想飞上去？”
　　“我本来就能飞。”苍映撇嘴，“龙翱翔九天是本能，哪怕本皇如今没有力量也一样。”
　　祁缈听罢扶额：“早说啊。”要是知道苍映能飞，他就不用开车出来。
　　苍映瞪他：“混账东西，本皇才不是你的载具！”
　　“那就麻烦您老人家了，陛下。”祁缈双手合十，目光堪称真诚。万一这龙半路闹脾气把他扔下去就糟糕了。
　　“你什么眼神！”苍映气得一指头戳在祁缈脑门上，“本皇才没有那么下作！”
　　苍龙一声清啸，抓起祁缈双肩腾空而起，瞬息来到山顶，落地化为人形。
　　山顶气温比市区里低，带着凉生生的山间水汽。
　　一棵至少六个成年人手拉手才能够绕一圈的古树生长于此。它是梨树，大约晚唐时就扎根在这里，每到开花的季节一树香雪隐天蔽日，置身其中花香缭绕间，让人恍惚忘却凡尘纷扰。
　　它是星川市著名盛景之一——梨雪古树，几乎可与另一名胜星流天川相媲美，星川市政府专门拨款对其进行保护。花季时成千上万人慕名而来，只为一睹梨花盛放时的风姿。
　　可惜今年花期已经过了。
　　这树里有什么，祁缈一清二楚。他也知道那只精魅此刻并不在家。
　　“空的。”苍映伸手一摸树干，“这里面应该有个树灵才对。”
　　“谈恋爱去了。”祁缈说。树灵的爱人是星川市著名植物学家，当初他们结婚还是祁缈盖的章。树灵化身成人，在植物学家身边做助手。
　　苍映嗤笑：“现在人妖相恋不遭天谴了？”
　　“早放宽限制了。”祁缈说，“现今只在妖怪渡劫时落天雷。天道也要与时俱进的。”
　　苍映不想承认自己孤陋寡闻跟不上时代，于是冷淡吐出一个字：“哦。”
　　祁缈把刀匣放在草地上，一按机关，神木所制刀匣缓缓打开，神秘的屠龙宝刀缓缓展现在苍映眼前。
　　先前屠龙刀森寒锐利的锋芒隔着若木苍映都能感知得到，他本来以为是一把，没想到居然是一套。
　　他数了数，刀匣里足足有十八把大小不一形制各异的刀。
　　那些刀通体呈黑色，锋利无匹的刀刃上隐隐泛着细微的金光。
　　祁缈这个骗子，之前用来切他手腕的小刀材质根本和这些不一样。若木匣里的刀组，才真正当得起屠龙宝刀的名号。
　　它们是合金，而锻造所用的原材料金属，连苍映都不能第一时间分辨出来。想来这是屠龙世家的不传之秘。
　　“最后问一次，你真的想死吗？”祁缈问。他脸上惯有的温和表情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凝重和严肃。
　　苍映点头。
　　“……好。”祁缈开始组装刀具。刀匣里有三节等长的合金管，组装在一起后成了与祁缈身高差不多的刀柄。只是，刀匣里似乎并没有能匹配上它的刀刃。
　　组装屠龙刀时，由于有若木匣的遮挡，苍映并未看到祁缈的双手在发抖。
　　祁缈深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将肺里浊气排空之后，他强大的意志瞬间冲散所有的不安。
　　苍映化为龙形伏在地上，安静看向一步一步朝他走过来的祁缈。
　　屠龙人容貌俊秀斯文，只是那眉目冷冷的，温柔的瞳也冷冷的，好似渐次封冻的冰湖，有凛冽朔风呼啸而过。
　　他双手举起没有刀刃的长长刀柄。苍映看到刀柄上有细密繁复的咒文，随着灵力注入发起光来，那些光流越来越明亮，汇聚在上端，电光闪耀中半月形的刀刃出现了。
　　原来是用灵力构成刀刃，使用者越强，刀刃越是锋利。
　　这样的亮度和锋芒，竟隐隐夺去日月之辉！
　　祁缈喉咙里涌出淡淡的铁锈味，双腕传来钻心剧痛，让他痛苦难当，几乎要握不住屠龙刀。太疼了，手腕像是被猛兽利齿咬住，一点点往下扯，皮肉筋脉活生生撕裂开来那样痛。
　　额角不断渗出冷汗，炽烈光华中流进眼睛里模糊了祁缈的视线。
　　他距离苍映不过十几米，祁缈却前进得无比困难，好似面前有无数峻岭险峰横亘。
　　苍青色的龙瞳里，月牙闪闪发光。
　　再漫长的道路也有走完的时候。祁缈走到苍映面前，高高举起屠龙刀。
　　——要结束了。苍映想。
　　他主动赴死的话，魂魄元神会立刻进归墟，同化入三千世界。往后世上便再也没有叫做苍映的龙。
　　这样……也好。他长久以来的夙愿就是死，如今心愿得偿，该……高兴才是。
　　在死亡之前的刹那苍映恍惚走神，他忽然想，自己死了的话，祁缈，会不会难过呢？
　　屠龙人会不会给他收尸，再举办一个体体面面的葬礼呢？
　　还是转身走人？应该不会……龙的遗骸不能轻易抛弃，会引来麻烦……祁缈那么细心温柔的人，不会忍心看他暴尸荒野吧。
　　不过一切都不重要了。等他魂归方外，就什么都看不到了……只是，只是，有那么一点点舍不得。具体舍不得什么，苍映朦朦胧胧间也说不清。
　　他本来等待刀刃加身之痛，却突然听到当啷几声。
　　“……”祁缈剧烈喘息着，屠龙刀脱手飞出，失去灵力灌注刀刃消失，连刀柄都散开来。他双膝一软再也站不住，跌坐在地。
　　左手腕处的真皮表带下，鲜血慢慢渗出。
　　苍映霍然睁眼，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衣袍拂动间他大步走到祁缈面前，居高临下，把祁缈笼罩在自己阴影里。
　　“到底是怎么回事？！”
　　祁缈勉强抬起头看着他俊美绝世却阴云密布的脸，失去血色的嘴角一勾。
　　“怎么回事？到现在您还看不出来吗，尊贵的龙皇？”他反问苍映，眼眸黑白分明，如同浸在泠泠寒泉中的玉石，苍映却从他眼中看到自嘲、无奈，以及难以宣之于口的隐痛和悲伤。
　　那样的眼神莫名刺到苍映，他压下内心的烦躁和恼怒，抬袖擦去祁缈额头上涔涔冷汗，尽量放柔声音：“告诉本皇，发生了什么。”
　　“陛下，如你所见，”祁缈轻声说，“我已经拿不起屠龙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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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龙皇：我才是你的大宝贝，哼
祁主任：嗯，祖宗，别作了【顺毛
小虐一下祁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