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龙十八式》宴琪

6、作精（三）

　　“真没有？”苍映的疑心一旦生出，不得到答案绝不会善罢甘休。
　　祁缈再三保证没有，苍映才勉强放过他。
　　龙鬃也梳理好，剩下指爪。苍映的指甲养护得非常好，龙爪锋利整齐，祁缈看了看没什么可以打理的，便用锉刀打磨了一下部分不够光滑的爪钩尖。
　　给龙洗澡累得他够呛，要全程小心翼翼保护自己的手腕，不引起苍映的注意。好在再困难也有结束的时候，祁缈最后给苍映过了一遍清水，整条龙总算洗好了。

　　苍映光溜溜一条龙盘在浴缸里，湿漉漉的。祁缈叫它别动，从壁橱里拿出一条大毛巾。这是最大的毛巾，可以完全裹住一个人，可还是不够裹龙。
　　“你能变小点吗？”
　　苍映爪子挠了挠浴缸：“哼。”再变小就不威严了。
　　不过它还是变成了杯口粗。祁缈展开大毛巾，包住龙，整个抱起来。长长一条不怎么好使力，祁缈抓头也不是抓尾巴也不是，干脆把它卷成一团。

　　“你干什么！”苍映不舒服地在他手下扭来扭去，祁缈闪电般按住它七寸：“别乱扭，我抱不动你。”
　　这个动作不但没有让苍映感到被冒犯，反而验证了月老所说“迅疾如电，刀光如雪”。苍映本想夸“不愧是专业人士，一下就按住本皇”，想想又不能长屠龙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于是作罢，继续绷着龙脸。

　　祁缈抱着洗干净的龙，把它身上的水擦干，拿起吹风机。
　　苍映一扭，从他手底下滑出去：“热！”
　　明明是冷风模式，这还热？
　　苍映吐出一小口龙炎，瞬间把自己身上的水烧干了。一条干净清爽的龙，和一个半身湿透的屠龙人，大眼瞪小眼。

　　龙咧开嘴，露出锋利雪白的牙齿，整个龙发抖。祁缈知道它在笑，懒得理会，砰地关上浴室门。
　　苍映自讨没趣，转身游走，飞进祁缈卧室。
　　祁缈卧室装潢并不豪华，家具不多，简洁舒适，只有衣柜、床、床头柜，桌子这几样。房间里没有书柜，书房在隔壁。

　　苍映变回俊美的人身，毫不客气坐在祁缈床上。枕边有一本没看完的书《世界宠物图鉴》，上面有市图书馆的印章和标签。一翻里面全是毛绒绒的猫猫狗狗，苍映冷笑，随手把书扔床底。
　　人类瞎了眼吗？喜欢这些丑八怪？有什么比龙还好看？
　　不对……听说独居的人类会养宠物陪伴聊以慰藉心灵，祁缈看这个，是不是想养？

　　进门的时候苍映没有感知到其他气息，说明祁缈没有养过宠物。可他有这个意向，就让苍映无名火起——尽管他没有任何理由阻止，但还是很生气。
　　敢把书本上的丑东西带回来试试……苍映脸色阴沉。想来想去，他决定先占领自己的地盘，抖开祁缈叠得整齐的薄毯子，化龙钻了进去，脑袋霸道地枕上祁缈的枕头。

　　龙是领地意识极强的生物。潜意识里，苍映将祁缈的家划归自己势力范围，因此不可能容下另外一只动物。
　　它在床上乱滚，揉得床单一团乱，整张床都沾上自己的龙息，苍映才满意。

　　***

　　浴室里，祁缈脱掉湿透的衣服和裤子，没用浴缸，扭开花洒，温热的水哗啦淋下来。雾气蒸腾中他舒服地呼出口气，紧绷的肌肉在热水中缓缓松开。
　　他挤出一股薄荷味洗发水抹在头发上，认真抓揉头发，顺便按摩头皮。被那条作精龙折腾得好累，头昏脑涨，都想快点睡觉了。

　　雾气蒸腾中他修长瘦削的身形若隐若现，隐约可见一些陈年旧伤。平日里穿着斯斯文文的，谁也不知道衣物下包裹着这样一具利落矫健的身体。
　　他冲掉头上的泡沫，头发滴滴答答往下滴着水。祁缈走到镜子前，看镜子里的人。

　　五官轮廓俊秀柔和，并不是那种锋芒迫人的凌厉面相。是所谓“好脾气”的相貌。祁缈给星川市原住民妖怪的印象一直都很好——妖怪们说他端方温润，克己知礼，宠辱不惊，待人接物极有风度，无论对千年道行大妖还是初生小妖，言谈举止总是令它们如沐春风。妖怪们找祁缈帮忙，通常也是有求必应。在它们眼中，祁缈是个好好先生。
　　在邻居眼中，祁缈是个温吞懂礼貌的年轻人，只知道他是公务员，其他一概不知，颇有几分神秘感。他没有女友，没有宠物，甚至从不见亲戚上门，每天过着平静规律又孤僻的生活，像时钟一样。

　　一切只是表象。
　　妖怪和人类知道祁缈是外地人，分配工作到星川市。鲜少有人知道他真正的身份。几年来祁缈一直藏得很好。
　　除了苍映。他能找到自己，祁缈不意外。对于这些强悍的神魔来说找个把人类轻而易举。意外的是，他为什么不去找其他人——真正能致他于死地的人。
　　要么是另有特殊原因，要么是给苍映情报的人出了错。祁缈只能想到这两个原因。否则，苍映怎么会找上自己而不是……他们。
　　一心求死的龙，竟找了个再也拿不起屠龙刀的屠龙人。
　　他感到一种荒谬辛辣的讽刺。

　　***

　　踏出浴室门的前一刻，祁缈已经收束好全部情绪。他再次变成了温吞平和的好脾气普通青年。
　　苍映听到动静，从被子里探出头来看他。
　　祁缈一贯喜欢舒适柔软的衣服，不爱花里胡哨的。他头上搭块毛巾，穿套米色格子纯棉睡衣，身上残留着淡淡水汽，不疾不徐走进卧室。领口没有扣上椰壳扣子，露出半截锁骨。他一边走一边擦头发，薄荷清爽的气息随着动作散发出来。

　　“……”

　　祁缈看着自己的被子里伸出一个龙脑袋，大眼睛炯炯有神。
　　他忽然觉得这场面很滑稽，忍不住噗嗤笑出声。苍映不满地瞪他，祁缈发现借来的书不见了：“我书呢。”
　　“不知道。”苍映没好气。

　　那就是知道了。祁缈找了找，发现书被扔到床底，还好底下没有灰。他捡起书放在床头柜上，开始吹头发。
　　苍映在床上翻来覆去，终于忍不住问：“你想养宠物？”
　　“有一点。”祁缈说。

　　“不准！”
　　祁缈关掉吹风机，觉得这龙好像有一点气急败坏。他眯起眼睛：“跟你有关系吗？”
　　苍映说不出所以然，嘴硬道：“就是不准！”
　　“这是我家。”祁缈说。
　　苍映气呼呼道：“你什么眼神啊，那些猫猫狗狗丑死了！”

　　“就人类的眼光来说，很可爱。”祁缈说，“毛绒生物有益于慰藉心灵，让人类不至于感到孤独。”
　　“有我好看吗！”龙朝他哈气。
　　“你是宠物吗？”
　　“……”龙皇再次败下阵来。
　　祁缈嘴角不甚明显地一挑，继续吹头。

　　许久之后苍映说：“等我死之后你再养。本皇不想看见这座屋子里出现其他东西。”
　　龙声音明显蔫了下去，没精打采的。
　　“我就看看，没打算养。”祁缈没有继续刺激他，“人类的行动力很差。‘看了’就等于‘养了’。”
　　苍映一听这话，火气消去不少。他变回人形，单手支着头，长发在床上流水般铺开：“这还差不多。”

　　色字头上一把刀。祁缈心中再度感叹。一看到苍映那张脸，就算他再作自己都可以原谅。
　　祁缈吹干头发之后看眼时间，还没到睡觉的点。想了想他对苍映说：“你真的想知道屠龙的过程吗？”
　　苍映眼皮都没抬：“废话。不然本皇寻你做什么。”
　　祁缈起身，走到衣柜旁边伸手一按。这卧室里另有玄机——一个长宽约一米的暗格哗啦打开。

　　迫人的寒意和锋芒陡然间失去禁制外溢而出。苍映终于感到有点意思，从床上坐起来。
　　暗格里，是一只形状细长的深褐色木匣，边缘包金，木板上阴刻出密密麻麻的图腾与咒文。凭借锐利的视力苍映看出那些咒文汇聚成一幅团龙图案。

　　“若木？”
　　若木是与扶桑一体双生的神木。这样的东西，连下位点的仙人都不一定能接触到。而祁缈却能取这么多若木板制成木匣。
　　祁缈点头：“是的。”

　　“好本事。”苍映目光定在祁缈身上。当他端正坐直的时候，原先那种懒散娇纵的任性气质瞬间消失。唯有这时，他睥睨三界的威严才真正初现端倪。空气都在这压迫下变得滞重起来，叫人大气也不敢喘。
　　祁缈神色仍旧无波无澜。

　　“凡人能取神木，了不起。”苍映缓缓鼓掌，深邃的龙瞳中倒映出安静的祁缈，“月老果然没骗我。你一定能终结本皇的生命。
　　“你为什么一定要死？”祁缈蹙眉。
　　“没有为什么。”苍映悠然向后仰躺，“我不是告诉过你，我连自己活了几万年都记不清吗？”

　　“你不知道屠龙的过程。听完之后，你再考虑一下。”祁缈沉声。
　　“不必说。”苍映意兴阑珊，“本皇只相信你能做到便是。”他阖上眼帘，竟是准备就寝了。
　　——不。我做不到。祁缈心说。

　　只是苍映这么发话，他也只得重新把木匣放回暗格里。
　　紧接着他发现一个问题——床不够睡。祁缈身高一米七八，他定制的床长二米二宽一米八，自己睡绰绰有余，再多一个苍映就挤了。
　　他推了推苍映：“陛下，睡过去点。”
　　“屠龙人，你怎么这么多事！”

　　听他这样的口气，祁缈反而放下心来。果然霸气状态持续不了多久，本质依然是个作精。
　　“这样行了吧！”苍映变回杯口粗的龙，抱着祁缈的枕头不放，“这个是本皇的。”
　　祁缈摊手：“行。你喜欢就好。”
　　那个天然乳胶枕很贵，这龙每次都挑最好的，舒舒服服像蚊香一样盘在上面，头搭着尾巴。

　　祁缈另外拿个棉花枕头，啪地关灯。
　　一人一龙相安无事睡在一张床上，黑暗里龙鳞闪烁着宝石般幽暗绮丽的光泽。

　　确认苍映睡熟后，祁缈睁眼，轻手轻脚起身。苍映耳朵一动，爪子蹭了蹭鼻子，没有在意。
　　祁缈穿着柔软的棉拖鞋，加上动作又轻，踩在地毯上几乎没有声音。他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冰啤酒，拉开阳台的玻璃门。

　　今夜月色清凉，阳台上养护良好的花木在夜风里摇曳，送来阵阵素雅芬芳。祁缈拉开啤酒拉环，带着碎冰渣的啤酒大口灌下去。冰凉透心的液体让他一晚上起伏不定的心绪逐渐稳定。

　　祁缈随手把啤酒往花架上一搁，右手掀开护腕一角慢慢脱下它。借着明亮的月光，他抬手看那道几乎切断手腕的狰狞伤痕。
　　许久许久，祁缈失笑，剩余啤酒一饮而尽，若无其事回卧室，之后一觉睡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