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龙十八式》宴琪

34、雨山茶社（五）

　　祁缈迅速朝沈雪画使了个眼神，示意他想办法安排青鸾，离龙神远一点。
　　树灵心领神会，战战兢兢地走了。
　　祁缈看了一眼苍映，对方正在慢悠悠的喝茶，好像并没有特别生气。
　　“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动手给你带来麻烦的。”
　　出乎意料的是在祁缈开口之前，苍映已经先一步说话了。
　　当然，出了雨山之后，要套麻袋打一顿的机会大把多。苍映心中暗道。
　　他放下茶盏，认真看着祁缈：“该是我的，那就是。”
　　祁缈略感惊讶，这龙之前可是放过狠话，说一定要把青鸾给烤了的。没想到现在对方真正上门来，他却情绪稳定。
　　既然这样，那就省去不少麻烦了。祁缈决定自己去找青鸾，把话彻底说清楚。
　　“待会儿你自己回房间去休息吧。等我把事情处理好就回来。想吃点心给木傀儡写条子就行。”
　　苍映脸上没有什么喜怒，微微点头。

　　祁缈离开之后，苍映独自坐在在雨山亭里，眼神恼恨，差点捏碎茶盏。
　　可恶！
　　他哪里有表面上装出来的那么洒脱，其实心里已经恨不得立刻把青鸾抓起来一顿打。
　　别的那些路人甲喜欢祁缈也就算了，毕竟他们构不成什么威胁，而且一般都有伴侣，不至于对祁缈有什么深切执念。
　　可是那只青鸾不一样。他几次三番地对祁缈示爱，哪怕被多次拒绝也没有气馁。
　　苍映心里也清楚，身为堂堂的龙族圣君，他根本没必要把青鸾放在眼里。身份和地位都不是一个等级的，哪怕是羽族之主凤凰见了他都要礼让几分，何况是一只青鸾呢。
　　可他没有办法抑制自己的嫉妒和独占欲。
　　一想到祁缈不知道还被多少人或者非人爱着，苍映就坐立难安。

　　但再怎么不爽，苍映也不能主动出击。
　　最好的办法就是什么也不做，让祁缈自己处理这件事。
　　原因如下，第一，此地妖多眼杂，龙皇和青鸾仙君为一凡人争风吃醋，待会传出去，祁缈的名声还要不要？苍映自己不在乎，却一定要保护好祁缈。
　　祁缈为人低调，肯定不愿意成为别人口中的谈资，而且红颜……不，蓝颜祸水绝对不是什么好风评。
　　第二，他要是先去找青鸾，无疑是自降身份，反倒抬了青鸾一手，还会给祁缈留下小心眼的印象。
　　怎么想都不划算。所以苍映只能什么都不做。

　　树灵告诉过他与人类相处的一些心机。表面上一定要大度，要隐忍，要伪装成一朵清白无辜的白莲花，导致人类心生愧疚，如此一来便不战而胜。
　　苍映深以为然。他不出面就表示，青鸾连情敌的面都见不到，从头到尾都没有和他争的资格。
　　这么一想，苍映心里的醋劲稍微降低了点。

　　话说回来自从到了祁缈身边之后，他整条龙就跟泡在醋缸里一样，隔三差五就要酸一酸。
　　苍映心想，看来抽空还是得去找找一些和人类做伴侣的龙族问问，学习一下经验才好。
　　他若无其事起身离开雨山亭，亭外仍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漫山烟雨茫茫。

　　雨山客房在半山中，建筑风格古色古香。苍映对照房门牌进屋，关上门之后，一切都安静下来。
　　他有些明白为什么祁缈喜欢这种地方了。居住在这里，听着雨声品味香茗，确实会让人远离尘世纷扰，心旷神怡。
　　屋中有个竹篮，篮子里垫着柔软的丝绸和棉絮，并不像是拿来装东西的，反倒像个宠物窝。
　　他想起那个大巫和龙的故事。不知怎么，苍映对这个也许是虚构的传说很在意。
　　他变回龙，缓缓游进篮子蜷成一团，发现竹篮很适合它的体型。
　　龙尾巴多了一截拖在竹篮外，苍映把尾巴收回来。
　　它趴下来，祁缈不在，就很容易因无所事事而陷入困倦，龙头一点一点，慢慢睡着了。

　　***

　　它在幽暗的冰海中潜游。
　　深海里奇形怪状的生物见了它，敬畏地躲远。它们没有灵智，长相丑陋，寿命相对来说也很是短暂。龙一身苍青鳞甲流光熠熠，宛如宝石，自然不屑理会它们。
　　龙终于游到龙柱下，在洁白的海砂中蜷缩成一团。
　　这里好安静。
　　除了它之外什么也没有。

　　它伸出爪子挠龙柱，坚硬的盘古斧柄化石完全能够承受它的抓挠，方便它磨爪子。
　　很快每片指甲都磨好了，龙又陷入了无聊，开始追着自己的尾巴转圈，细砂在海水中扬起。
　　转完几圈之后它再也没有事可做了，默默趴回海底。
　　它不知道这种感情是“孤独”。
　　冰海的外面有什么呢？
　　龙昂起头，直直仰望头顶。上方是万丈海水，它什么也看不清。许久之后，它把头埋在尾巴里，尾鬃盖着脑门。

　　又过了不知道几个日月，龙醒了。
　　深海中没有“时间”这一说法。它觉得自己似乎睡了很久，又好像只眯了一小会儿。
　　龙甩甩头，终于下定决心，向头顶游去。
　　它速度极快，体力充沛无比，仿佛根本不会消耗一样，就这么一直向上游。

　　破水而出的刹那，它看到了耀眼的太阳。
　　太阳是盘古大神的左眼，太阳里面有个蛋，不知道会孵出什么东西。可能是凤凰，也可能是龙。因为它们都是卵生。
　　龙很想吃掉那个蛋，但太阳太远了，它不想飞这么高。
　　冰山在阳光下掉落大块坚冰，于海面上碰撞碎裂，浮冰顺着水流漂动。

　　龙慢吞吞爬上一块浮冰，准备让它带着自己走，走到哪算哪。
　　洋流带着它向南走，龙在冰上四处张望。触目所及，仍是万顷雪白苍莽。
　　龙饿了，海里有鱼可以抓来吃，但它发现自己被冰块粘住，愤怒挥爪将浮冰拍为齑粉。

　　渐渐地，它看到了陆地。
　　可是在大地上，它仍然是孤零零的。
　　寂寞的龙自暴自弃，一头扎入河中，翻出肚皮四爪朝天，滔滔河水将它冲走。
　　龙不知道自己从何处来，也不知道自己要往何处去，像浮萍一样随波逐流。
　　……最后它被潮水冲上岸边的草丛，死尸一样待了不知道多少天。
　　意识苏醒后最先感受到的，是人类温暖的双手。

　　***

　　青鸾站在雨山亭中，伸手入雨帘，张开五指去接那绵密轻雨。
　　“缈缈，你来了。”
　　身后有脚步声，祁缈踏着浮空琉璃阶，走进这一座雨山亭。
　　“仙君，实话实说我不太喜欢别人叫我小名。”
　　祁缈平静开口。
　　青鸾转过身来看着他，眼神温柔。
　　他一身青碧色华服，黑发发尾呈现鸟羽翠色，整齐束在玉冠里，相貌秉承羽族特有的俊美妖冶，又因常年居住昆仑神宫，追随西王母，更有种翩然仙气。
　　青鸾虽美，却远不及龙皇。
　　看惯了苍映耍赖撒娇的样子，祁缈对任何美人基本上都免疫了。

　　“你……”青鸾尚未说完，就被祁缈打断：“青鸾仙君，我就直说了，我们不可能。”
　　“你是不想，还是不能？”青鸾当场被拒，心里非常不是滋味。
　　祁缈摩挲着手腕上的伤：“不想。因为我对你不来电，强扭的瓜怎么会甜呢？”
　　“何况……”祁缈提出了一个最令他疑惑的问题，“你喜欢我什么？如果我没记错，我跟你不熟吧？”
　　青鸾一下子激动起来，然而昆仑宫中一贯教导的礼仪让他隐忍下去：“怎么能，怎么能说不熟呢？”
　　“你还记得……当年你远赴昆仑山斩杀毒龙吗？”

　　祁缈稍微回忆了一下，好像确实有这么件事。
　　那年他刚满十八岁，一切都还好，没有被废掉双手，也没有被逐出家门。
　　那时候他是郢山祁氏未来的家主，年少有为，人人称赞一声少年英雄，各大世家年轻一辈中，没有人比祁缈更强。他是祁家的门面，光耀门楣。
　　传闻有毒龙肆虐，祁缈没有告诉家人，独自去往昆仑山。

　　当时西王母不在神宫之中，青鸾等人犹豫着是否出手，可那毒龙并没有朝神宫过来。他们也不知道这龙的身份，贸然将之杀死，万一得罪龙皇怎么办？要知道龙族可是出了名的护短。
　　青鸾凭借羽族的灵活身形一直跟在毒龙后方监视，见到一名人类少年身背神木刀匣，与毒龙在雪谷中决战。
　　“我还记得你屠龙的那一天……山谷里下了大雪。”青鸾有些出神。

　　少年身为凡人，却有屠龙之力。
　　青鸾有幸欣赏到一场极具暴力美学的杀戮艺术。
　　人类少年双手持斩刀，划开纯白飞雪，刀刀绝杀，斩在黑紫鳞甲的毒龙身上，劈碎龙鳞，带出大股大股腥红滚烫的龙血，泼洒满天。
　　毒龙发出惨烈的痛苦嚎叫，在谷中挣扎，力量惊人的龙尾拍碎山石，将地面击出裂缝。

　　雪谷中，唯有黑白红三种色彩。龙血流淌在雪地上，相互映衬，雪色越发素淡洁净，而血色越发深浓绮丽。
　　二者中间深不可测的黑，则是那少年的劲装与刀。
　　他衣角处绣着一枚纹章——龙衔尾呈圆环状，中间一朵莲花。
　　他双手一振，刀上残存的龙血顺着血槽甩出一溜血珠。而后弃刀刺进雪里，从刀匣中取出三节金属杆飞速组装，双手高举刀柄，燃烧灵力，月牙形刀刃散发出耀眼辉光——
　　“——最后一式，斩！”

　　青鸾眼前刀光一掠而过，毒龙身首分离！
　　黑衣少年抬手抹掉溅到脸上的血迹，另一手突然挥刀，刀尖直指青鸾：“谁？！”
　　青鸾终于看到他的真面目，那容颜很年轻，五官是柔和俊秀的，却又多出一种凛凛的英气，糅合出刚柔相济、坚不可摧的挺拔气质，如风中青竹，雪下苍松。
　　他们短暂互通了姓名，祁缈放火焚烧龙尸，带走那条龙的骨灰。

　　“你用刀指着我那一刻开始，我便记着你……直到今天。我忘不了你挥刀的模样，缈缈……”青鸾闭了闭眼，嗓音里有轻微的颤抖。
　　“王母娘娘未归，我不能擅离神宫……后来我终于得了空去祁氏找你，你的家人告诉我，你早已去了那座小城市。”
　　青鸾离开神宫是四年之后了。再见祁缈时，二十二岁的他独自居住在星川市，屠龙刀归入刀匣，再不得见。
　　这两年以来青鸾想方设法用人类的方式去和祁缈沟通，祁缈态度客气有礼，字里行间的疏远和冷淡却是隐藏不了的。
　　他远在昆仑，而祁缈在万丈红尘中。

　　琅玕树灵给他出了些馊主意：它建议青鸾好好利用自己的美貌去勾引祁缈，然后态度强势一点，勾引他。它说人类都喜欢霸总，青鸾一个仙君怎么说都比人类的霸总要有优势，对吧。
　　青鸾身为羽族，本身又有炫耀羽毛和相貌的天性，觉得琅玕树说得有道理。于是一张照片发过去，后果是青鸾被拉黑，苍映气得炸了一条街的路灯。

　　祁缈不置可否。事实上，哪怕青鸾脱光了在他面前跳舞，他的内心都不会有半点波动。
　　毕竟他连光溜溜的龙皇都摸了个遍。
　　“是我考虑不周……抱歉。”青鸾低声说，“琅玕树告诉我人类都喜欢美貌。”
　　祁缈心想：这话本身倒是不错。食色性也，然而好色也分对象的。
　　我只是不好你的美色罢了……这句有点伤人的话祁缈没说。
　　“算了，我不介意。”祁缈说。
　　青鸾深深看着他，说：“这次我前来，只是想问问你……真的不能给我这个机会吗？”
　　“不能。”
　　“真是斩钉截铁啊……”青鸾苦笑。虽然心里有准备，但真正听到祁缈这么说，仍然免不了心痛，忍不住问：“你心里已经有人了是吗？是那个龙族……对吧。”

　　祁缈眼神一凝：“你知道他？”
　　青鸾勉强扯出一个难看又酸苦的笑容，从袖子里拿出手机，调出那张照片在祁缈眼前一晃。
　　只扫了一眼祁缈就知道怎么回事。原来那晚他喝醉之后，苍映给他们拍了一张合照！
　　看祁缈的态度，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沉默。青鸾就已经彻底明白了。
　　或许更深一步的事情，也发生过了。
　　嫉妒和不甘令他情绪激动难以自抑，音调陡然提高了几分：“你是屠龙人，怎么能和龙在一起？！”

　　祁缈本来很想说与你没关系，但他不喜欢和人争吵，于是解释了一句：“屠龙人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们和龙族，从来都不是仇敌。”
　　没等青鸾开口他就说：“如果一定要我找理由的话，第一，我们性格不合适。”
　　祁缈靠在亭子的廊柱上，轻轻吁出一口气：“我更喜欢被人依靠，被人需要。”
　　无论脾气再怎么温和，天性里的强势也是改变不了的。从小到大，祁缈一直惯于被旁人所依靠。先是祁袅，后是两位小师弟，每个人都曾经被他照顾过保护过。
　　祁缈具有奉献型人格的特质，照顾别人能给他带来精神上的满足。
　　简而言之，他喜欢娇妻。

　　“第二……”祁缈似笑非笑，看了青鸾一眼，“仙君，你所爱的，真的是我这个人，而不是你心里的影子吗？”
　　青鸾心头一跳。
　　“你喜欢的是挥刀屠龙的我，”祁缈不紧不慢道，“可我早就不再屠龙了。”
　　“我不是……”
　　祁缈摆手：“不用急着辩解。想一想，你只看到我屠龙，那么其他时候的我，你了解过吗？”
　　“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动刀，真的不喜欢。”祁缈认真道，“我只想好好过日子。”
　　“每天做点饭，喝个茶，养花养草，和所有普通人一样平凡……你确定，你会喜欢这样的我？”
　　青鸾张了张嘴，却发现难以启齿。
　　“……可你不是普通人，”他嗓音有些艰涩，“龙也不会心甘情愿和你一起过日子的。”
　　这可不是青鸾随口胡说。龙族天性桀骜不驯，向往自由，不太可能老老实实待在人类身边。

　　“他会。”
　　谈到这里，这场对话基本可以结束了。祁缈起身向雨山亭外走去：“这就是你与苍映的区别。仙君，就这样吧。往后再见，别叫我缈缈。”
　　青鸾神色黯淡，忽然听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名字，差点让他以为自己伤心过度产生幻听：“你说……他叫什么名字？”
　　“苍映。”
　　青鸾骇然。
　　据他所知，名叫“苍映”的龙只有……
　　“是哪个‘苍映‘？”他心存侥幸。
　　“苍天之苍，映照之映。”祁缈随口说，“告辞。”
　　他踏上亭外琉璃阶，细雨绵绵落在发顶。

　　青鸾最后一丝希望也彻底破灭。
　　他怎样都猜不到，屠龙人身边的龙，居然会是龙皇。
　　已经可以……放弃了。
　　要拿什么来争？能拿什么来争？
　　难怪只有祁缈独自前来……他根本，连做龙皇情敌的资格都没有。

　　***

　　祁缈回房，发现龙睡在篮子里，身体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又睡觉，你怎么跟猫似的……”
　　摆平一件麻烦事之后祁缈心情很愉快，起了点坏心思，伸手去戳龙脑门。
　　苍映掀开点眼皮，瞳孔深处流露出一缕银光，迷迷糊糊从篮子里游出，往祁缈身上爬，最后挂在他肩上。
　　祁缈抱着龙，抚摸它长长的、光滑的身体。龙在他怀里扭了扭，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甩着。
　　“傻龙……”他笑着仰躺下，轻轻叹了口气。
　　“我都听见了，你说我坏话。”苍映醒了，伸长脖子俯视他，露出锋利的牙齿。
　　它没有问祁缈和青鸾说了什么。有些事情只看结果就够了。
　　龙从祁缈身上爬下去，祁缈单手撑着头，另一手摸它。
　　它尾巴卷住祁缈的手腕，犹豫着要不要再次开口说那三个字。
　　过了那个时间点，就很难说出来。
　　龙脸上覆盖着鳞片看不出表情，因此祁缈并不知道此刻它心里纠结得快要炸了。
　　说，不说；不说，说……
　　没等它纠结出什么答案，房门外传来脚步声。苍映瞬间变回人形端坐。
　　祁缈去开门，来者是山鬼。
　　“是这样的，”山鬼有些为难地询问祁缈的意见，“后天就是大巫祈雨的日子，原本是要举办祭祀的，所有事宜都已完备，可扮演大巫的人类病倒了……您看？”
　　“意思是说，让我来出演大巫？”祁缈惊讶。
　　“不会很麻烦的，”山鬼说，“您只需要按照古礼，祭祀龙神即可。”
　　苍映耳朵一动。
　　祭祀龙神？有趣……这里不就有现成的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