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龙十八式》宴琪

24、祁袅

　　点在脊骨处的手指冷冽如冰，那一点寒意刺进祁袅脊髓，窜上大脑，顷刻驱散了他对祁空的惊惧。
　　祁袅回过味来，慢慢吐出一口气，擦掉额头上渗出的一层薄薄的冷汗。
　　“这样不就好了？”
　　黑暗里，那个人半倚在床上，笑着对他说。
　　“……你说的，倒是不错。”
　　平静下来的祁袅，朝那人露出妖冶柔媚的笑容。
　　他和祁缈长得很像，却没有祁缈那种清明俊朗的气质。整个人像雨林里常年不见天日的苔藓，隐秘湿润，又阴冷。
　　“你何必怕他。祁空敢在家里对你做什么吗？”
　　祁袅下地，过分苍白的小腿上甚至能透过皮肤看到细细的血管，形状漂亮的脚踩在厚实的驼绒地毯上，长毛遮挡中脚踝隐约露出黑色龙印。
　　他身上只披了件睡袍，垂至肩头的头发有点凌乱，祁袅也不在乎，把头发慢慢拨到背后。
　　祁袅站在等身镜前，手指摸索上镜面。
　　“何况他也未必是为了祁缈之事前来。”那人又说，“他不会知道的。”
　　“嗯……”祁袅放软态度，轻声说，“只是，不得不防。”
　　“我要去见我叔叔了。”祁袅对他说，“你走吧，别被人发现。”
　　他看不到，直觉男人露出了一个笑容。
　　“好。”
　　帘幕微微一晃，祁袅知道对方离开了。
　　“废物。”
　　祁袅眼中的讥讽终于不再掩饰，他双手撑着梳妆台，如缎黑发垂落，瘦削的脊背颤抖——他在笑。
　　他的手指不断摩挲自己嘴唇，目光没有焦点。
　　祁袅发呆许久，开始找衣服。他在黑暗里行动自如，并不担心碰撞到什么东西。
　　复古落地钟的钟摆发出规律声响，祁袅通过这些声音来判断时辰。
　　他不能见阳光，太阳炽烈的光华会烧得他生不如死。
　　所幸他不以人血为食……不然那成什么了？
　　祁袅换好衣服，捡起梳妆台上的黑布，蒙住眼睛。走出门外，仆人已经为他打好黑伞。
　　那把伞与普通伞不同，伞布内侧画有咒文，只要他站在伞的阴影里，就完全不会被阳光伤害到。
　　“走吧。”祁袅纤细的手指搭在仆人手腕上。
　　仆人浑身一颤，犹如一条毒蛇突然滑过皮肤。

　　***

　　祁空在祁家古宅大门前，就这么坐着。
　　没有他的命令，几十号人鸦雀无声，铜墙铁壁般守在祁空身边。
　　他大哥和他爹还没出来，祁空也不催，无所事事坐着玩手机。
　　他看了眼腕表，十分钟。
　　十分钟后，一群人浩浩荡荡从大宅里走出。
　　他们的衣角上均绣有郢山祁氏的纹饰——龙衔尾，红莲业火。
　　为首一个中年男人拿着一根龙杖，身材高大，五官与祁空有几分相似，只是气质比祁空冷硬得多，使得轮廓没有那么坚硬的五官硬是刀刻般生冷威严。
　　他穿一身精工中式长袍，背头梳的整整齐齐，与衣着现代的祁空相比，有种老派家族中人的高高在上感。
　　郢山祁氏现任家主祁霖——祁缈的生父，祁空的亲大哥。
　　“哟，大哥。”祁空眉峰一挑，并没有起身。
　　祁霖眉心深深拧成一个川字，开口就是严厉的：“胡闹！”
　　对于他的训斥，祁空并不当一回事。
　　他懒洋洋往椅背上一靠：“大哥，我的要求是什么？”
　　祁霖脸色阴沉：“大哥已经亲自前来接你，你还要怎么样？”
　　祁空低笑起来，轻描淡写：“我要求是，你和爸爸一起过来。”
　　“放肆！”祁霖喝道，“你要自己九十八岁的老父，走出来求你进这个家门？”
　　“是啊，不然呢？”
　　祁空转着手机，不疾不徐，不烦不燥。反正他有的是时间，至于祁家人等不等得起，无所谓。
　　他坐在这里便已经让祁氏丢丑了——自家少爷连家门都不进，传出去，指不定其他家说什么闲话。
　　祁霖对他怒目而视，祁空唇边的笑非常标准，风度翩翩，完美呈现世家子清贵骄矜的气度。只是这笑容假得可以。
　　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祁空是故意的。
　　他回家绝不是为了探亲长住，而是来找茬踢馆。
　　“九儿，你真是……翅膀硬了。”
　　祁霖身后又走来一群人，簇拥着一位老人。
　　老人一身龙纹长衫，披着保暖的紫貂裘，手拄降香黄檀木拐杖，上嵌一百零八颗各色名贵宝石。
　　衰老的五官依稀可见年轻时英俊的模样，眼神却完全不似寻常老人般浑浊，精光乍现。
　　老人身后跟着两名青春少艾容貌俏丽的女子，身穿精美的刺绣旗袍，默默垂着头，手捧器物。
　　屠龙世家的老太爷祁远鸿，深居大宅，极少走动。然而他给足了自己小儿子脸面，祁空要他出来迎，老太爷竟然也亲自来了。
　　“爸？！”祁霖怒道，“您怎么能这么惯他！”
　　祁空抬眸，转动手机的手指停下。
　　他在看老人，老人也在看他。
　　谁都没有动作也没有语言，阿瑞却觉得祁空身侧温度骤降。无形的寒意夹杂着隐秘的杀意，从祁空身上释放而出。
　　祁空银色的兽瞳中风雪肃杀，冰锋凛冽。他怪异的瞳孔本来就很细，现下更是针尖般。
　　“这离开家也许多年，九儿，”老人说，“你心里这气儿，也该消了罢。”
　　“说得也是。”萦绕在祁空身上无形的冰霜迅速化去，嘴角重新挂上似有似无的浅笑，连离他最近的阿瑞都要怀疑方才那一瞬祁空的杀意是不是错觉。
　　“难得回来，扶爸爸进去吧。”祁远鸿拢了拢披肩。
　　“那是。”祁空主动走过去，搀扶起他，在仆人和手下的簇拥中，走进祁家大门。
　　谁也不知道跨过门槛时祁空心里在想什么。所有人都只看到他细心搀扶老父，对兄长谦恭尊敬。
　　只看表面，确实也完美符合“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之类形容。

　　祁氏大宅依山而建，山下是属于祁家的小镇，梯田河溪应有尽有，若是关闭山门，完全可以自给自足，犹如世外桃源。
　　从半山望去，群峰含翠，树海苍苍，山间青岚飘摇。
　　梯田层次分明，色彩斑斓。
　　祁空很喜欢这样的环境。当然，是曾经。
　　他穿过古朴的长廊，廊檐下栩栩如生游龙飞凤的精美木雕在天光中投下界限模糊的阴影。
　　喝完一轮针尖对麦芒的茶之后后祁空终于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抬脚想踹，一想想这木门也有上百年历史，踢坏了可惜，便把脚收回。
　　屋子里很干净，所有摆设都和他离家之前分毫不差。
　　想来是经常有人打扫，算他们识趣。
　　祁空半坐在床上，穿着皮靴的脚毫不在乎地踩着黄檀床架。他顺手拿了床头柜上的黑檀骨扇，放在掌心轻敲。
　　手下们全体安置在山下，祁空也不打算闹事。
　　忍了这么多年，不差这一时半会。没有百分百的胜算，祁空不会轻举妄动。祁氏历史悠久，很多东西盘根错节，不是一时半会能搞定的。
　　此次主要是回来敲打敲打某些人，免得在他眼皮子底下都敢搞小动作。
　　“九叔。”
　　祁空嘴角一扯。果真说人人到，说鬼鬼到。
　　低柔恭敬的嗓音在门外响起，看影子，是一个仆人为一名少年撑着伞。
　　“进来。”
　　祁空啪地打开折扇，洒金宣纸上，一丛兰草间凤蝶翩翩。
　　“侄儿前来拜见叔叔。”祁袅乖巧地垂着头，仆人识趣地退下，带上门。
　　“你胆子不小。”祁空漫不经心端详着扇面。
　　那丛兰草画工细致，空谷幽兰清丽的姿态跃然纸上。
　　祁袅轻声说：“叔叔说的哪里话，袅袅的胆子，一向不怎么大。”
　　“哦？”祁空饶有兴趣，抬眸打量祁袅。
　　论相貌，他大哥的两个孩子其实不分伯仲。
　　祁缈更为高挑，常年修习刀术，整个人由内而外有种挺拔的英气。而这个祁袅则是……
　　——貌若好女。祁空只能这么形容。
　　祁袅身上没有祁缈那种俊挺利落的气质，低眉顺眼的，秀气纤柔，病弱，精致，如同那些精美易碎的瓷。
　　一朵只能在温室里娇养的花。一旦出了那玻璃花房，外界风雨分分钟能将之摧折。
　　祁袅没有什么存在感。他太脆弱，无论家族事务还是别的什么，都没有他置喙的余地。
　　被娇养在深宅里，锦衣玉食地过这日子。反正祁氏家大业大，养个不成器的小少爷一辈子，也没什么难度。
　　那张姣好容颜上，时常笼罩着绵绵雾雨也似的轻愁。联想到他体弱多病，郁郁寡欢，不禁叫人心生怜惜，想揽他入怀，细细抚慰他的心绪。
　　祁袅怯生生地抬头看祁空，明眸中洇着一汪秋水，那眼神甚至有几分哀怜和祈求犹如一只想要亲近人类的，可怜兮兮的小猫儿。
　　“胆子不大？呵。”祁空嗤笑，脱下手腕上的梵克雅宝腕表，不轻不重放在床头柜上。
　　那声响不大，却重重敲打在祁袅心头。
　　“我看你胆子不仅大，还大得出奇。”祁空饶有趣味地看着祁袅。
　　天光浅淡，屋内没有掌灯，昏暗环境里祁空诡异的兽瞳格外慑人。
　　“勾结魔族暗杀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大哥，好大本事啊。”祁空缓缓鼓掌三下，掌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
　　祁袅脸色瞬间惨白，背上起了一层冷汗。
　　他咬着唇，齿间一点点娇艳血色，强迫自己鼓起勇气去直视祁空的兽瞳。
　　“彼此彼此。亲爱的九叔，当年怂恿爸爸赶走大哥的，不正是说一不二的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