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龙十八式》宴琪

2、平静的生活（二）

　　祁缈一头雾水，龟丞相猛地跪倒在地吓了他一跳：“老爷子，你干嘛呢？！”
　　瘦小的老头向祁缈深深一拜，苦苦哀求，快要哭出来：“小哥，你救救我家龙皇，求求你了……”
　　被二千年老龟跪拜怕不是要折寿，祁缈赶紧扶他起身。他抽出纸杯给龟丞相倒了点水，压低声音：“别别别，您老冷静一下。具体说说，究竟怎么回事？”
　　龟丞相捧着纸杯，老脸皱得好似一只风干柿饼，他吸吸鼻子：“按人界时间来算，要从前两天说起……”

　　***

　　前些天苍映杀上门的时候，月宫里一派平静。
　　终年冷月清辉笼罩的广寒宫清凉殿内，月老手持朱笔，鼻子上架着从人间购入的最新款老花眼镜，按照星象指示逐条编纂下一甲子的姻缘簿。
　　“桃叶桃枝！小兔崽子又跑哪里疯了？小心冲撞天子，有你们好果子吃！”月老放下朱笔揉着自己的老腰站起身，不见随侍的两个红线童子，气得胡子都飘了起来。

　　这两个小童被西王母分派来月宫不过短短数载，年纪小玩心重，整天不见人影的。童子吃定月老慈祥不会责骂他们，因此越发顽皮。
　　月老不在意他们顽劣，顶多说教几句罢了，主要是怕小孩子没轻没重冲撞了这广寒宫真正的主人月宫天子，那位主儿可不是好脾气的。

　　没奈何。月老把姻缘簿一合，拄着桃木拐棍走下青玉阶。他还没走几步，两个红线童子屁滚尿流冲了进来：“师父救命啊！”
　　月老太阳穴突突跳，恨不得抽死两个熊孩子。
　　他正盘算着如何向天子求情顺便申请把熊孩子打包送回西王母那里去，却见一个男人大步踏入清凉殿。
　　熊孩子的确惹了大祸——但惹的并非月宫天子。

　　踏进殿中的男人，便是傲慢的月宫天子也要让他三分。他只是远远站在门口，身上传来的龙威就压得人几乎无法呼吸。月老还好，两个小童子快要昏过去了。
　　龙皇苍映。苍天之下，碧海辉映。统御四海水族万年，威名之盛如雷贯耳。只是不知何种原因，多年前龙皇放下权柄隐退北海再不过问世事，月老上一次见到他还是在百年前地藏菩萨的法会。

　　这张俊美冰冷的脸与百年之前几乎没有任何差别，然而月老却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明显的焦躁。
　　“这……”月老立刻两巴掌拍在红线童子头上，“黄口小儿不知礼数，万望龙皇恕罪。”
　　“废话少说。带本皇去化生池。”
　　龙皇淡淡瞟了眼月老身后瑟瑟发抖的的红线童子，讥诮地勾起嘴角：“无需恐惧。因为本皇很快便要死了……死得干干净净。”

　　月老突然想起一个关于这位龙皇的流言——龙皇一心求死，可无论如何也死不了。没有人知道他寻死的原因，也没有人能理解他为什么会舍弃至尊的地位和权柄。
　　“带路。”苍映明显不耐烦。
　　月老为难道：“龙皇去那化生池作甚呢？”
　　化生池连人都淹不死，何况一条生在水里的龙？

　　苍映说：“本皇听闻广寒宫深处的化生池，可化去诸有形众生，销心蚀骨，便是天庭上仙跳下去也是尸骨无存的下场。正合本皇心意。”
　　月老无语。是哪个王八蛋在背后造谣的？月宫这么美丽的地方像是有这种凶残东西吗？

　　“龙皇恕罪，这化生池着实和尸骨无存没有半点关系，它根本……”
　　“不必掩饰了！”苍映打断他的话，耐心几乎见底，“本皇今日就要死，谁拦也无用！”
　　他冷冷盯着月老：“既然不带路，本皇便自己去寻！”
　　苍映转身就走，月老阻拦不及，巴望月宫天子赶快睡醒出来救场。只听大殿门口又响起一声哀嚎：“圣皇，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

　　穿着玳瑁纹官服的瘦小老头以不可思议的灵活和速度冲进来，死死抱住苍映的大腿，声泪俱下：“圣皇，圣皇三思！求您念在小老儿一片忠心的份上，莫要想不开啊！求您了，呜呜呜……回龙宫去罢！”
　　苍映额角青筋直跳：“滚！”抬脚甩飞龟丞相，一出殿门瞬间化出夭矫如虹威风凛凛的苍龙本相，直冲月宫深处！

　　龟丞相摔得头昏眼花，坐在玉阶上抹眼泪。
　　月老叹了口气，走过去扶起龟丞相：“丞相，看开点吧。”他庆幸月宫天子只是脾气怪异，不像龙皇这样发疯，否则他立刻拿根绳子把自己吊在桂树上。

　　“呜呜呜月老你不懂，我们家龙皇呜呜呜……嗝，当年何等威严！如今、如今怎就成了这副模样，见天儿的要寻死！龙宫里谁也拦不住他呜呜呜……”
　　龟丞相病急乱投医，哭喊着“求月老救救我们龙皇”，鼻涕眼泪一起抹在月老袍袖上。月老慈祥的笑脸头一次出现了龟裂。他扭头对红线童子喝道：“兔崽子杵这儿下蛋呢？！还不速速去请天子！”

　　红线童子们连滚带爬地往外边跑，好似身后有狗撵。桃枝跑得急，经过星象仪时一个不稳撞到它延伸出来的金轨，带动整座星象仪直直砸下！
　　月老眼都红了：“不——”

　　在一片鸡飞狗跳之中，琉璃星象仪粉身碎骨，巨响吓得龟丞相哭声硬是憋了回去。桃枝倒没有受伤，他嗫嚅着走到月老身边：“师父，我错了。”
　　月老心很累，一个字都不想说。他认命地走过去收拢星象仪的碎片，万幸碎得不是很彻底，还有救。拾取星象仪碎片的时候月老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

　　星象仪的琉璃残片没有在撞击里失去作用，仍旧折射出星光。一缕艳丽的红光微微闪烁，随即开始按照崭新的轨迹移动起来。
　　“红，红鸾星？”月老大惊之下，发现红鸾星象所指向之人居然是方才大怒离去的那位。
　　理论上这种现象是不可能产生的。因为龙皇和月宫天子一样是超脱轮回的神，他们不受星象约束，也看不到命运和姻缘。
　　职业素养让月老暂时忘了星象仪打碎的糟糕情况，专注观星。红鸾轨迹消失之处是人间。

　　月老急急忙忙把这奇异的星象记录下来，赶往月宫天子的寝殿。这状况他搞不定了。
　　龟丞相仍呆呆坐在玉阶上，月老一把拉起他：“丞相快起来，随我一同去见天子。”
　　他满头雾水跟在月老后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月宫的主人比龙皇更为神秘。龙皇深居但不简出，月宫天子则是彻头彻尾的宅男——他脸上戴着面具，千年来走出月宫的次数不超过两只手。
　　月老让龟丞相在外面等候，自己单独走进月宫天子的寝殿，把星象图扔进去。
　　天子半躺在重重纱幔后手指一勾，星象图飞到他面前。
　　“这家伙……居然有姻缘了？”他懒洋洋开口，“不过也好。”
　　月宫天子起身，对身边无法开口回答他的人说：“我去去就回。”
　　月老叹道：“你还没有放弃吗？”
　　“除非我死。”月宫天子快步离开，月老跟着他。

　　他们来到红线殿，无数红线交织成缠缠绵绵的罗网，勾画尘世姻缘。
　　月宫天子准确地从密密麻麻的红线里，找到了某一根。
　　“是了。”他仔细从红线头摸索到红线尾，“这不是新系上的……”
　　那根红线有断裂续借的痕迹，说明这桩姻缘并非新生，而是前世宿缘再续。

　　***

　　苍映从化生池里浮起来，脸色极其难看。化生池连他的龙鳞都化不去，沉入水中反倒把龙鳞洗得更加光彩耀眼。
　　这一次又失败了。他仍然无法死去，仍然要继续活在这世上！统御万千族众权倾三界，可凭什么他连主宰自己生命的自由都不能拥有？！

　　广寒宫中清凉的夜风拂过半池莲花，素淡净雅的香气若有若无钻入鼻端。苍映暴戾的心绪忽然平定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次次希望破灭带来的无尽疲惫。
　　苍映坐在水池边，四周空气湿润而凉爽，他只感到干涸。就像一个沙漠里的人千辛万苦找到一杯水，杯子里的水却是虚妄的幻象。

　　究竟怎样才能结束自己漫长枯竭的生命呢？
　　在寻死之前苍映处理好了水族的事务。这样一来就算他死，水族也不会大乱。人人羡慕他与天同寿永世长存，可谁也不知道龙皇压根不想活了。就连苍映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失去活着的欲望。他觉得三千世界的繁华不属于他，千丈软红的欢愉他也意兴阑珊。最后他领悟到，看来是到该死的时候了。

　　他自己引四十九重雷劫当头劈下，可是天雷只在他的龙鳞上劈出几道白印；站在地脉最烈处点燃地火爆发，然而最炽热的地火都烧不动他。苍映破罐子破摔，一口气冲下地狱十八层，竟吓得十殿阎罗齐齐出动，求他回转龙宫：咱地府庙小，可不敢收您哪，龙皇。甚至惊动了地藏菩萨前来查看，苍映不想听菩萨念经，转身走人。

　　他最后一个希望就是传说中化消诸有形众生的化生池。可来到广寒宫他才知道自己被骗了，化生池压根没这功能。
　　平生第一次，苍映体会到了委屈。他迁怒于池中亭亭盛开的莲花，捏碎所有将开未开的花苞。

　　龟丞相和月老来到化生池，看到的就是苍映颓然的背影。龟丞相小心翼翼地说：“圣皇，这化生池想来是无用了……咱回宫可好？”
　　“闭嘴！”苍映暴躁呵斥，身上散发出的龙息骤然浓厚起来，压得龟丞相根本不敢抬头。
　　月老顶住压力上前一步：“老朽有一妙计，不知龙皇可否纡尊一听？”
　　“说。”
　　“这嘛……敢问龙皇，可曾听说过‘屠龙世家’？”

　　苍映倏然回头，苍色瞳孔盯紧月老：“你说什么？屠龙世家？人间尽是蝼蚁，还有这等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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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更得有点晚但总算是还在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