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龙十八式》宴琪

10、神龟虽寿

　　——龟丞相去了哪里呢？

　　龟丞相失踪了。带着苍映的本命宝珠，仿佛被抹去一样音讯全无。

　　去从极渊之后，他并没有回到龙宫，也没有向苍映复命。

　　几天前龟丞相从星川市出发，遵照苍映的命令一路北上去往从极渊。从极渊中有龙柱，关乎龙族乃至四海水族的命脉。

　　龙柱矗立在深渊底部，四周散落无数苍青色宝石般的龙鳞——全是从苍映身上脱落下来的。

　　苍映成年前每隔一百年就要蜕皮换鳞，他会提前赶到，先以最大的力气撞龙柱，直到旧的龙角全部断裂脱落。

　　然后盘踞在龙柱上，再以躯体力量将身上的龙鳞全部蹭掉一片不留，使坚韧厚实的龙皮暴露出来。龙皮也会一点点开裂，纯净的海水会冲掉褪下来的龙皮碎片，洗净新生的皮肤。一切完成后苍映会爬到龙柱顶端闭眼休息，直到新的龙角龙鳞彻底长好才能出海。

　　每一条龙的蜕皮过程都是这样，不过其他龙族的柱子一般都就近安排在住所附近。野生的龙没有那么多限制，随便找些山石蹭蹭也可以。唯有苍映身份特殊，需要万里迢迢奔赴深渊才能顺利蜕皮。

　　苍映的龙柱材质可不是寻常海石——这是石化后的盘古斧斧柄。盘古大神一斧开天辟地，后来斧头和斧柄分离，斧柄插进深海海底，在漫长的岁月里化为石头。

　　在苍映的记忆中，他还是一条幼龙时身边就有了这根柱子。成年后他蜕皮的间隔越来越长，不再需要住在深渊附近。此后每逢龙皇蜕皮，都是水族的头等大事。

　　北极寒风凛冽，漫天风雪中时空的界限变得模糊不清。跨越无形界线同时，龟丞相恢复玳瑁原身，踏在一块足球场大的浮冰上。

　　龟丞相背负龙珠破开浮冰，一口气潜入海中。

　　二千年老龟体型相当可观，几乎有火车头那么大。这还不是它最大的样子。玳瑁的眼睛在深海中发光，像两盏明灯，照亮黑暗的水域。途中有灵智未开的小鱼小虾游过巨龟身边，龟丞相没有理会。

　　一只大王乌贼和一头抹香鲸在海中厮杀，血水四散。平时也就算了，自然法则如此。只是今天它们挡住龟丞相的路。龟丞相怒道：“冰渊圣地，尔等胆敢在此斗殴，放肆！要打到外面去打！”

　　大王乌贼和抹香鲸悻然分开，给龟丞相让出路。

　　龟丞相潜游许久，终于看到在深海中影影绰绰的龙柱。龙鳞铺满海底，岁月流逝中没有朽坏，依旧焰光熠熠。苍映遗留的龙息在日积月累中十分可观，因此他不在这里也能让人感受雄浑磅礴的神龙之威。

　　龙柱下方有一个很小的祭坛，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四面刻满细纹，有日月星辰、山川大海，威风凛凛的苍龙在云雾里翻腾，露出头和四爪。

　　祭坛中央凹槽正好能容纳宝珠，与它完美贴合。

　　龟丞相化为人形小心翼翼走在龙鳞中清理出来的白石小道上，双手捧宝珠，敬畏仰望龙柱。似是有所感应般，离龙柱越近宝珠光华越盛。

　　要不是龙皇开恩特许，碰到这枚宝珠他就会被龙力灼烧成飞灰。

　　宝珠对准凹槽，将要吸附进去的刹那，龟丞相心脏毫无来由狂跳不止。

　　这感觉他太熟悉了——不，应该说是生物面对危险时刻在骨子里的避祸本能！

　　几乎没有多做半分思考，龟丞相飞扑过去抓起宝珠，险之又险擦过凭空伸出来的冰冷的手！

　　小老头狼狈地在满是龙鳞的地面上滚了一圈，龙鳞锋利边缘割开他玳瑁色的官服，好在老龟皮厚，龙鳞割不开。

　　龟丞相死死护着宝珠，满是皱纹的老脸发白，神色惊惧。

　　有人跟了他一路……直到踏入禁地，伸手抢夺宝珠之前他都没有发现！千钧一发之际若不是生存本能，宝珠早已被夺走，而龟丞相自己，怕也是要惨遭灭口横尸当场。现在他手握宝珠，龙皇的力量能够保住他的命。

　　“老龟，动作好快呀……”

　　那只手保持着前伸的动作，形状极好看，瘦瘦长长，骨节分明有力却不过度粗大。只是他苍白得可怕，好似半滴血都没有。龟丞相眼力不差，清楚看到指骨关节上若隐若现的鳞片。

　　龙鳞。

　　“你……！”

　　当龟丞相看清对方的脸之后，恐惧到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你！！”

　　浓重的魔气随着对方不疾不徐的步伐，压倒性扑面而来，几乎盖过满地龙鳞散发出的清圣龙息！

　　龟丞相抖如筛糠，只能死死抓着宝珠不松手。

　　“把宝珠交出来，免你一死。”

　　龟丞相断然拒绝：“把它交给你，老夫才是必死无疑！”

　　“你倒是忠心耿耿。”站在祭坛对面的魔漫不经心道，“本座杀了你再取也是一样的。”

　　龟丞相反倒不怕了。龟类的特性就是平稳淡定，尤其千年老龟，养气功夫更是上等。在最开始的恐惧过后他稳住阵脚，脑子飞快运转起来。

　　“你杀不了老夫。”老龟镇定道，“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只要有龙皇宝珠在手，老夫不怕你！”

　　魔轻笑着扶住祭台，悦耳却阴冷的声音让老龟骨髓发麻：“很聪明。不过，你也别想走出这个深渊。本座有的是耐心。”

　　“苍映那个蠢材，连本命宝珠都不要了。”魔毫不顾忌坐在祭台上，单手托腮，笑容天真中带着令人畏惧的阴邪，“让本座猜猜，能三言两语让苍映舍弃一切的人，只有‘他’……苍映已经找到他了？”

　　龟丞相冷冷道：“不知道你说什么，但老夫决不允许你去打扰龙皇！”

　　魔像是听到一个笑话那样，仰天大笑，笑声到末尾变得凄厉尖锐，隐约有点神经质。

　　“真是蠢，”他讥讽道，“本座要消灭你们非常、非常容易。就像倒了一杯水之后必定能喝进嘴一样容易。”

　　龟丞相嘿嘿一笑：“对你来说老夫不值一提。可你要是认为能够借此机会除掉龙皇，便是痴人说梦！”

　　哪怕没有龙珠，苍映依然是龙皇。水族唯一的，也是永远的圣君！

　　“那你先去死吧。”黑衣在海水中翻飞，魔笑着朝龟丞相冲过来，黑色的指甲锋利如刀。

　　极短暂连一弹指都不到的时间内，龟丞相回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自己还是一只小龟的时候。玳瑁一族因为生有美丽的背甲，在污染和入侵中日渐稀少，是龙皇出手相救才免于灭族惨祸。

　　当年龙皇是何等威严高贵，所到之处四海俯首。苍龙巡游天地，水族子民无不以得见龙皇真身为荣。为了答谢苍映的恩情，龟丞相便去应聘，从一个打杂的普通玳瑁精，努力修行，最终一步一步成为龙皇器重的仆从。

　　凡是苍映的命令，龟丞相都会照做。哪怕这命令很不合理——非人世界中极少有人放弃力量，太危险。若是被仇家找上门来，几乎毫无还手之力。龟丞相很清楚这一点，可他还是听从苍映的命令护送龙珠，而没有对龙皇过多规劝。

　　屠龙人固然舌绽莲花。然而龙皇三言两语间便取出宝珠，还有更深层的原因。龟丞相侍奉龙皇少说也有上千年，自认对龙皇有一定了解。

　　龙皇太累也太寂寞。护持水族上万年，每个子民都认为只要龙皇在，水族会永远繁荣昌盛下去。没有人见过他独自在王座上发呆的样子，除了龟丞相。

　　这份责任太重，也该卸下了。苍映取出龙珠眼中那一瞬的如释重负，龟丞相看得很清楚。

　　月老没有说谎——给龙皇指引的不是一条死路，而是一段情缘。出发去往人间之前龟丞相问过月老，他只说三个字：红鸾星。

　　只要龙皇在人间过得幸福快乐，龟丞相什么都愿意去做——但绝不包括就此死在深渊里！

　　老龟眼中精光闪烁，倒映出魔的脸：“龙皇要老夫死，老夫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可你算什么，也想要老夫的命？”

　　魔爪堪堪撕破官服上的补子，龟丞相动作却比他快了半分，龙珠被他反手按进背甲里！

　　宝珠里龙魂光芒大盛，苍龙幻影倏然飞出，在深海中巡游，竟照亮方圆数里的幽暗海底！魔下意识抬手遮住眼睛，似是被这光亮刺到。

　　巨龟展现出完整的真身，体长甚至超过蓝鲸，花纹漂亮的玳瑁壳坚硬如铁，难以破坏。它仰头发出浑厚的“呜——”在海中回荡，宝珠嵌在背甲之上，炽烈的光堪比日轮！

　　海中大地震颤，宝珠喷发出汹涌浑厚的龙力，将周围水流并龙鳞一起推开，龙鳞纷纷扬扬飘浮，像在海底下了一场奇异的大雪。

　　可怕的地震中插进海底的龙柱竟然被震得移位，缓缓向上抬起！

　　趁龙柱升起一瞬，巨龟艰难忍着龙力暴走带来的负担，爆发出超越龟类极限的速度冲进龙柱底部缝隙之中！

　　“你疯了？！”

　　震颤持续时间不长，宝珠的龙力自动平衡禁地的能量运转，脱离土地的龙柱沉重地缓缓落下，不偏不倚压在龟丞相背甲上！

　　身负万钧重压，龟丞相反而慢慢闭起眼睛松了口气。宝珠里苍映的力量与龙柱完全融合，石柱由内向外发出苍青色的绮丽明光。一条虚幻的苍龙在龙柱上盘了几圈又消失，辉光流转不息，一圈一圈在水中温柔荡漾。

　　“老龟，你怕不知道这龙柱究竟为何物。”魔冷笑，看似胜券在握，实则眼中流露出明显恼怒，“盘古斧柄的重量会压得你背壳碎裂血肉模糊！你这又是何苦？苍映就那么值得你死心塌地效命？”

　　龟丞相嘿嘿一笑：“老夫的先祖，名叫‘赑屃’。”

　　赑屃，形似龟，好负重。

　　魔盯着它：“怪不得。赑屃曾驮起三山五岳，有它的血统，难怪你能驮起龙柱！”

　　“本座还是小看你了……”魔缓缓鼓掌，“你是打算与本尊耗到死，比谁命长吗？”

　　龟丞相不答。它主动让灵识陷入沉眠，庞大躯体正在缓慢石化，从中心开始，逐渐与龙柱融为一体。

　　它最后一个念头是：您所托之事老夫尽力了。吾皇……希望你在人间幸福自在。

　　海底动荡逐渐归于平静，龙柱神光内敛，变回朴实无华的模样。

　　魔盯着石化巨龟：“人类说‘神龟虽寿，犹有竟时’。可惜了。”

　　看着夺不到宝珠，他懒得浪费时间，只能先离开。也无所谓，石化的老龟无法离开这个地方，除非苍映亲临将它唤醒。

　　他从怀里拿出一张纸片，盯着上面的人看。海底能见度不高，可魔仍然能看清照片上年轻人斯文俊秀的脸。

　　魔伸出拇指摩挲祁缈的脸，嘴角勾起恶意扭曲的笑，以致于他惨白的脸甚至有了几分狰狞。

　　缈缈……我的缈缈。我就要去见你了，你期待吗？

　　当年你为救苍映，十八柄屠龙刀让我粉身碎骨神魂俱灭，每一刀我可都记着呢。

　　刻在心里血里，好好记着了。

　　被撕碎的照片落在满地龙鳞上。

　　***

　　房间里的唱片机产于民国，铜制喇叭上残留着岁月斑驳痕迹。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柔媚女声缓缓流淌，诡异的是来来回回只唱这一句，在黑暗密闭的空间里听久了无比瘆人。
　　错金博山炉中，火光一闪，最后一颗香丸也燃尽了。
　　几乎不通风的空间里残香浮动，暧昧甜腻的香气经久不散。
　　“他没有夺到苍映的宝珠？”男女莫辨的婉转嗓音从重重纱幔后传来，带着香梦初醒的慵懒。
　　没有责怪的意思，跪倒在外间的人背后却出了一层冷汗。那柔软声线毒蛇一样艳丽惑人，好似情人窃窃私语。
　　“是、是的。”
　　藏在暗处的人似乎发出一声轻笑：“太正常了。”
　　黑暗中白皙的肢体若隐若现，似乎抬手在寻找什么东西。
　　“一只丧家犬罢了……还敢肖想龙皇宝珠？呵。”
　　火光一闪，烟雾袅袅升起。
　　“你下去吧。”
　　“是、是……少爷。”外间的人急匆匆离开。
　　他缓缓从床上坐起来，半披在身上的睡袍滑落也不在乎。玉色纤指细巧无瑕，夹着一支烟。也不开灯，就这么摸索着打开床头柜的抽屉。
　　触到冰冷的黄铜相框时他收回手。
　　“我哥可不是好惹的哦。”他像个天真的孩子一样咯咯笑着，在四周几乎没有光源的情况下指尖无比准确地按在相框中祁缈的脸上！
　　这是千百次动作养成的肌肉记忆，只要碰到这个相框他一定能摸到祁缈。
　　照片中的祁缈比现在年轻，左右两边本来是他的师弟，却被撕去了。
　　“明明是一个妈生的，”他自言自语，“为什么我就见不得光呢？”
　　“哥……你为什么不死在四年前呢？”
　　他抽出那张残损的照片投入床下火盆，火炭逐渐吞没照片上笑容真诚的年轻人。
　　翻出纸笔，他飞快写下几行字，笔迹极尽端秀，准备命手下交给他嘴里的丧家犬。
　　——落款“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