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一页》蓝宝石别墅

7、Ａ章 小猫说(七)

　　因为姆妈催得紧，我上午九点不到就从家里出来，去给培丽阿姨送蟹了。
　　照我自己的心思，我还是喜欢傍晚去。中学里，我自己去找培丽阿姨借书，总在放学后的黄昏天里。
　　我喜欢老城厢浸没在黄昏光线里的感觉，像一本有看头有格调的旧书，颜色苍黄，质地温润，仿佛残留着曾经被谁深握于手中的软度与温度。
　　我庆幸培丽阿姨住的老城厢躲过了拆迁，哪怕只是暂时的。虽然，我还只有这点年纪，但内心却已经滋生起了对于“老地方”的留恋。那是一种柔软潮湿的心绪，像一些低垂的雨云，并已积聚起足够的规模。

　　我一点也不喜欢“日新月异”这个词被用在我从小生长于斯的上海身上，不喜欢自己经常光顾的饭店、咖啡馆、游乐场，甚至只是卖潮流饰品的小店三天两头地变脸、关门。

　　小学里，我十分喜欢去淮海路时代广场里的芭比旗舰店玩，那里就像一个粉红色的梦境。
　　不愧是旗舰店，从一楼到五楼的店面，全部被芭比占领，到处充满芭比的美丽和快乐。
　　除了出售芭比，那里还展示了每个年代、每种限量版的芭比模型。三楼是芭比小镇，可以在那里玩游戏、给芭比设计全身的装扮；四楼可以拍摄芭比主题照片；五楼有芭比餐厅，我喜欢吃里面的沙拉和草莓蛋糕……
　　那次，姆妈为了奖励我大考英语和数学都考了100分，就带我去那里拍了一套芭比公主照。
　　这套照片，我向往了很久。
　　因为拍一套不便宜，印象里，好像要将近一万块，姆妈就提出期末考试必须考两门100分的条件。我努力了三个学期，才终于梦想成真。
　　拍成照片的那份开心，自是不必说的。但没想到，就在那次，当姆妈带着我，兴冲冲地去拿照片时，发现这个芭比旗舰店－－竟然、忽然－－没有任何预兆地关门了。
　　就这样关门了，再也没有重开过。时代广场从此空关着，像一片无厘头的荒凉，横陈在大街上，也横陈在我的记忆里。
　　姆妈后来收到手机短信，让我们去徐家汇港汇广场里的一个地方领我们拍好的照片。
　　虽然，照片并没有偷工减料，一切承诺要达到的要求、要赠送的礼品，全部兑现，但原先期待中的快乐，还是像被硫酸腐蚀掉了一样，变得支离破碎，不堪一提。
　　我当时的感觉，比晴天霹雳还要糟糕。那是一种突如其来的、充满打击力度的沉重之感和黯淡之感，仿佛欣然仰望之际，满天繁星刹那消失，一片广大的黑暗，兜头扑面地压下来。

　　那次以后，每当我有喜欢去的餐厅或游戏厅什么的关门时，这片黑暗就有气无力地浮起来一次，像黄梅天一样，成为某种季节性的不悦和郁闷。所以我真的不喜欢、不愿意任何熟悉的地方变迁或消失，我真心庆幸培丽阿姨的家还在老地方，让我可以顺着记忆和熟悉的路线，安然前往。
　　老城厢充满这个城市与生俱来的神经与骨血，培丽阿姨的家深藏其间，有我熟悉的触觉，也有我喜欢的味道。

　　是的，培丽阿姨的家，在我的记忆里是有味道的。
　　至今，看到或想到“相爱”“欢情”“嘉年华会”这类字眼，我仿佛就会闻到培丽阿姨的家在某个黄昏散发的味道，那是幽幽的香水、古龙水和各种好吃的－－像是饴糖、炒瓜籽、煮地栗等，以及咖啡香气混合而成的香味，就像每次闻到那种甜甜的、洋气的、脱离家居气息的雅致的香水味，我就会想到采薇阿姨。
　　而那个黄昏，培丽阿姨家里充盈的香味，比采薇阿姨身上的香风更加复杂和迷人，它明明是热烘烘的烟火之气，却又十分出尘，仿佛卷过书页和花瓣，飘得很远。

　　那个透出淡淡的、好闻的ＣＫ古龙水味道的男子，就是庄济伟。
　　但当时，我既不知道他就是庄济伟，也不清楚他用的是什么香水。我只是在一个冬天放学后的黄昏自说自话地跑到培丽阿姨家里，想问问她有没有《洛丽塔》这本书。前一天晚上，我在一个微信链接里看到很多世界文学名著的开头，《洛丽塔》那不怎么正经但又准确得让人如见喉节蠕动的开头让我觉得有趣。

　　我像往常一样，没打招呼就跑过去了－－我和培丽阿姨之间，也不知道是如何约定俗成的，反正每次我自己去她家都像是溜去的，从来不打招呼，直接上去敲门。
　　如果没人开门，我就回去了。但培丽阿姨一般都是在家的。据说，她工作的报社场地有限，要“节约工位”，鼓励记者在家办公。
　　以前每一次，培丽阿姨都是独自在家写稿。她的书桌上亮着电脑、摊着资料，放着一大杯咖啡。
　　看到我，她总会开心地说：“今天有人陪我吃一顿了。”
　　她会带我去离家不远的情调小馆吃晚饭－－有粤式的，也有本帮的、日式的，我们轮换着去。晚饭后，有时培丽阿姨会和我一起回家去坐一会儿，跟姆妈碰个面，聊聊天。
　　而那一天，培丽阿姨家里与往常不同。
　　我敲了很久的门，以为没人，刚想走时，门却开了。那门内的情景和气息扑面而来，令我陌生、惊奇，而又迷醉。

　　培丽阿姨的头发有点乱了，脸上红彤彤的，像是睡足了觉刚起床一样，带着舒适的慵懒。
　　她看我的神情十分快乐，近乎慈祥。
　　那间弥漫香气的屋子里，坐着一个同样快乐而慵懒的男子，他散发的香味和身上洁白的衬衫、米色的羊毛背心、驼色的笔挺西裤，给我留下老派而优雅的印象。还有他的金丝边眼镜和一匹袖珍雪峰似的白皙高挺的鼻梁，都令我暗暗地感到惊奇－－这是我此生所见第一个香喷喷的男子，也是我迄今见过的异性里最好看的一个，比我爸爸还要儒雅、清秀、有风度。
　　他坐在培丽阿姨书桌边的大圈椅中－－那个位子，平常是培丽阿姨自己坐的。他也用快乐且流露着慈祥的目光看着我。
　　看起来，他和培丽阿姨都刚刚酒足饭饱似的，桌上、地上零星散落着一些瓜籽壳和地栗皮，空气里的咖啡香格外浓郁。
　　那时，连映在培丽阿姨家窗台上的夕阳余晖，也像一块喷香的乳酪蛋糕似的金黄诱人，显得特别美丽而别具深意。

　　这个男女共处、幽香满屋而长日将尽的场景，对我来讲，可以算作一种奇异的爱情启蒙，我当就想到－－确切地说，是感受到了男欢女爱的气息。

　　因为这样一位男子的在场，我从未有过地害羞、拘谨，向培丽阿姨借一本《洛丽塔》这样的书，简直变成了一桩难以启齿的事情。
　　但是，我一路上都在想这本书，我也觉得培丽阿姨不会没有，而且那时的我，就是一个行事简单的少年人，所以，我并没有打算把借书的念头压下去，只决定借了书，马上就走。

　　我讲“洛丽塔”这个书名时，声音很小，培丽阿姨一听，却朗声大笑，还大声地说：“《洛丽塔》啊，我有的我有的，在书橱最上面，我去帮你拿！”
　　之前，我还从未听见过培丽阿姨这样大声地说笑，她一向是个婉约派，从不豪放。
　　那天的培丽阿姨，散发着自我放纵以及受人宠溺的气息。
　　那个男子也跟着培丽阿姨笑，并且说：“你看看，你又在带坏小朋友了。”他一边说，一边咧开形状漂亮的双唇，牙齿雪白，脸上现出一只令人倍感友善的大酒窝。
　　“小朋友跟着我，才不会学坏呢，会变得才貌双全！”培丽阿姨莫名傲娇着，跑到书橱边，打开橱门，略微地踮起脚，想够到最上面的那一排书里去抽出那本《洛丽塔》。
　　那个男子，像一阵暖风似的，从他坐的地方无声而迅疾地起身，一下子就贴在培丽阿姨身边，轻声说：“我帮你拿。”
　　那一瞬间，这两个喷香的人仿佛变成了粘在一起的甜美糖果，令我刹那深嗅暧昧之气，无由地感到一丝丝羞涩。

　　那天我拿了《洛丽塔》就走了，培丽阿姨并没有留我。我就那样无厘头地含羞了很长时间，不再去培丽阿姨家里借书，直到我好像忘记了什么，才又朝培丽阿姨家里跑了几趟，借书还书。

　　在那个属于培丽阿姨的忧伤却美丽的夜晚，很奇怪，我并未因庄济伟不和培丽阿姨结婚而惊讶或不平－－那时候，我已经确定我见过的那个男人就是庄济伟。他和培丽阿姨给我的印象仅是恋人－－是纯粹的、浓郁的恋人感，却好像离“夫妻”这种字眼很远很远。与之相关的联想，会牵出很多老式的黑白电影，像是《魂断蓝桥》《鸳梦重温》《翠堤春晓》……而完全无法与柴米油盐沾边。
　　我只是对“庄济伟娶了个比他小二十多岁的小保姆”这种描述大吃一惊，无法适应。
　　那天的我，也许比培丽阿姨更失望。培丽阿姨说，她没有对爱情失望，我却是直接对爱情失望了，或者说，是对曾经的记忆失望，仿佛是自己误解了什么。
　　回想起来，正是从那个夜晚以后，我没有再去过培丽阿姨家。原非刻意，只是高考渐近，学业越来越紧张，我几乎没有看闲书的时间了。
　　姆妈一向跟我讲，像我们这种人家，虽不是底层的穷人，但在这个社会上依然无权无势，父母靠读书考上名牌大学而谋到相对优裕的生活，我作为这种家庭的小孩，也只有好好读书一条路，其他旁门左道，都不要想。
　　那个夜晚，犹如记忆之堤中一个自然陷落的点，配合着当时低沉失落的心绪，便自然而然地成为一桩幽暗往事，若非今早被姆妈一再催着，再一次踏上去培丽阿姨家的路，它便依旧陷在记忆的淤泥中，不被打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