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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A章 小猫说(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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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东西,姆妈终究舍不得浪费。趁着礼拜六我在家,姆妈叫我到培丽阿姨家去跑一趟,让她吃上几口新鲜的。
“你叫她先尝尝味道,余下的放在冰箱里,慢慢吃,等身体大好了,再过来坐坐、玩玩。”
一边吩咐,姆妈一边拿出一只去云南旅游时买的青黑的小瓦罐,齐齐地码了一罐子饱满咸香的六月黄。
姆妈最近膝盖疼得厉害,培丽阿姨家又在六楼,姆妈讲,如果不是她跟培丽阿姨都又老又病的,她肯定要自己去送的,而现在,只能麻烦我这个“唯一的下一代”了。
“幸亏我还养了你这只小猫。”姆妈貌似淡淡的口气,听起来却有点落寞。
周末,本来我也想在家里宅一下,补补番,画几张早在心里琢磨过几个来回的人设草稿,但看到姆妈那只色面美得犹如苍茫暮色的小罐子,听着她浅浅的叹息,我倒不忍拒绝了。况且,培丽阿姨的家里我也曾经常去玩,比较熟悉的。
那只精致、扎实的小瓦罐,提在手里,就像提着姆妈跟她闺蜜之间的美满情谊,让我再一次真心感觉到人活在世上,感情上的美满,实在是最要紧的事,是重中之重。
不错,孤孤单单一个人,仍然可以做并且做得成很多事情,甚至,有些事更适合一个人做,比如用功复习、埋头刷题……考试之类,更是只能独自面对,但凡此种种,都带着几分“孤胆英雄”的悲壮意味。偏是饮食男女这种为人生打底的事情,不宜孤单。
男女之事,不必说,一个人做不成。而饮食呢?一个人吃饭,无论是下馆子还是在家里,要么偏于简单,要么容易浪费;两个人,基本的热乎气就聚拢了,可以边吃边聊,甚至把酒言欢;三个人最好,不管是像姆妈跟阿姨们那样的闺蜜组合,还是父母带着小孩子的三口之家,去外面吃可以点品种足够丰富又不至于铺张的菜色,在家里烧更适宜,菜盛一碗,饭约两指,不多不少,一顿吃完。
人生有伴,才谈得上丰俭随意。
当然,伴需良伴。人有了良伴,人生就不会将就。什么“只要感情好,粗茶淡饭也香甜”之类的说法,在我的理解里是不成立的。一个人有了好的伴侣和感情,自然而然地就会认真生活,就会把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好。如果只能一直与粗茶淡饭为伍,要么是这份感情不好,要么是这个人本身太差。
培丽阿姨冒然目前一个人,也许最终也是一个人,但她并非不曾有过美好的感情。她的生活没有将就,只有无奈--这无奈怕是命运造成的。姆妈让我送去的这只满贮咸香的漂亮罐子,就是属于她的一件绝不将就的礼物。
培丽阿姨的家在老城厢的文庙附近,是她单位里以前给她分的房子。
上世纪的福利分房,如今听来就像天方夜谭,但我身边就有这么活生生的人,从一千零一夜般的传说里走来。姆妈也有一套单位里分的旧房子,在浦东昌里路上。
听姆妈讲,那时候分房子,单位里论资排辈,想分到好房子、大房子,必须会钻营,玩得转人际关系。现在买房,要人豁出命去赚钱,是天人交战;当年的分房,却要人豁出脸去钻营,是人人交战,表面看不一样,实质上却一样惨烈。
姆妈跟培丽阿姨,都是不会钻营的人,所以,她们都是在单位里熬了多年,成为三十岁以上的大龄青年之后,才得到一间别人不太看得上的小房子。那种地段,在当年都是偏僻的,只不过如今的城市,发展壮大到当年多数人做梦也梦不到的宏大模样,曾经偏僻的老城厢、浦东旧街道,慢慢的都变成热闹的次黄金地段,老房子也跟着升值了。
姆妈的老房子,终究发光发热,成为一只厚实的底盘,在我家最近一次买新房子时卖掉了。姆妈讲,如果没有这间老屋作底,新房子不会买得这么爽快舒心。
但培丽阿姨孤身奋战,毕竟吃力,再加上她工作的报社受网络新媒体冲击,成为没落的夕阳产业,前景黯淡,福利一年不如一年,她只能依旧住这套老房子,翻新无望。
也好在她是一个人,旧房子住着,倒也不显得有多么局促。
在我的记忆里,培丽阿姨的家又美又香。
她家的地板曾经是浅玫色的底子,上面印着深玫红色的大格子,格子里用更深的玫红色画着一朵一朵硕大的玫瑰花。虽然长大后我知道那种花色出格的复合地板价钱便宜,但那份好看无疑惊动过我。那些感觉奔放的玫瑰花,浓郁得像深深地刻进了我的记忆里。
那个玫瑰色的房间,在童年的我眼中,像一只漂亮的八音盒。培丽阿姨穿着她喜欢的纯黑或纯白的衣服在其中飘来飘去,给我拿好吃的零食或好看的书,或者停下来,坐在书桌前笑、说话,就像八音盒上梦幻般旋转或静止的美丽人偶。
我上初中那年,培丽阿姨装修了一次房子。据姆妈讲,一轮城市改造尘埃落定,培丽阿姨居住的那片地区一时不会拆迁,这才使她下定决心重新装修的。
装修的那段日子里,培丽阿姨就住在东湖宾馆那些小别墅般的客房里。放暑假的时候,姆妈带我去那里找培丽阿姨玩过好几次,逛逛淮海路,在国泰电影院看电影,在红房子吃西餐……至今,路过东湖宾馆,我都会瞬间联想到红房子鲜虾杯的味道,是一种冰冻住的鲜甜。
那段日子,姆妈曾真心地说过:“一个人也有一个人的好处,爽爽气气,想怎么弄就怎么弄,想住哪里就住哪里。”
初通世事的我,认真地接姆妈的话说:“那也要有钱才行。”
“当然!”姆妈趁机又教育了我一下,“所以叫你好好读书,学点本事!”
装修以后,培丽阿姨家换上了柚木地板,整体变成了典雅的褐色调。曾经的玫红色房间,更像深深藏入往年的一只八音盒,美丽依稀,宛若童话。
而不管是玫红色还是深褐色,培丽阿姨家里不变的是一整排六开门的上好木质的大书橱。那里面的书,小时候当过我的玩具,像是大大小小硬封面的精装本图书,曾经充当积木供我乱堆;各种彩图本、插图本,也被我当小玩意似的颠颠倒倒、翻来翻去。到我上高中时,培丽阿姨的很多书更是让我心仪。
学校里教到《黄生借书说》这篇课文,念到“书非借不能读也”,我就忍不住暗笑,这说的,不就是我吗?多少书,就因为是跟培丽阿姨借来的,我才不由自主地抓紧看完;姆妈帮我买的书,倒有很多堆在家里,有几本外面的塑封都没有拆掉。
我能够一直坚持阅读纸质书的习惯,不得不说,主要是拜培丽阿姨的高级书橱所赐。
因为去培丽阿姨家走动,我曾经在同学中特立独行,不喜欢去书城这种高楼大厦里买新书,却喜欢去文庙淘旧书。书城太亮、太硬、物质气息太浓。在书城里我并不觉得自己多么爱书,反而会冒出还是Kindle方便实用的念头;而文庙充满了烟火气和人情味,就像培丽阿姨的家一样,那里的书能勾起我的回忆,也能令“暮色”或“秋意”这种词变得优美可触,仿佛它们属于某个真实的场景或一本旧书的封面。
看到“暮色苍茫”这个词,我会想到第一次跟姆妈和培丽阿姨去文庙时,她们花三块钱淘到的一本旧书:屠格涅夫的《烟》。
那是我们快回家的时候,培丽阿姨在门柱子旁边的一只破落小摊上发现了这本书,它封底上印的最原始的价格只有几毛钱,却是草婴翻译的很好的版本。
姆妈和培丽阿姨两个人为此开心得像小孩子一样,又笑又跳。
它的封面是青灰色的,纸张发苋,却柔软。它像它的书名一样朴素而美丽,散发着一个旧日黄昏归家时分的喜悦。
我高一时曾把自己在文庙获得过的温馨回忆写成一篇作文《淘书记》,让培丽阿姨拿到晚报上去发表了。虽然我的同学几乎没人看报纸,但我的语文老师却看到。他把这篇文章从报纸上剪下来,贴在班级的墙报上,还用墨绿色在周围描了一圈长春藤一样的花纹。远远看去,那字行与花饰构成的一方图案,散发着欧式古典的气息。这是我至今唯一被如此推崇的文章,如果我真的读了中文系,走上写作的道路,这篇《淘书记》,可以算我的“处女作”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