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一页》蓝宝石别墅

5、Ａ章 小猫说(五)

　　培丽阿姨今年却不能来吃蟹了。听姆妈讲，她这段时间身体不好，又是感冒，又是肠胃炎。只听见姆妈晚上对着手机嘀嘀咕咕，大概是跟培丽阿姨讲微信。这种时候，隔着代沟和实际的距离，我好像都能嗅到一丝孤单的不良气息，像略带阴冷的小风。
　　讲完微信，姆妈有时会叹口气：“唉，一个人，也是作孽。”
　　姆妈的随口叹气，在我听来，却像是把那阴风又扇了一扇，让人心里又是一凉。

　　正是因为看见培丽阿姨这个活生生的例子，我对网上所的鼓吹单身美好的文章一律嗤之以鼻。当然，我也晓得随便结婚是不对的，但是，美化单身，也是不对的。无论如何，单身都是这辈子没能寻到合适伴侣的一种不幸，是感情生活方面一种退而求其次的状态。
　　姆妈跟她两个老朋友的人生活剧，就是老天爷送到我面前的天然教训。长到我现在这样的岁数，我真心觉得好好找一个男朋友是人生中数一数二的大事，跟考个好学校、找个好工作一样要紧。只是，这件事不是光靠个人用功就行，比好好读书、好好工作更难。
　　或者，“好好找个男朋友”这种说法，还是太笼统了，不够确切。准确地说，应该是要有一份称得上美满的感情生活。
　　这份感情上的美满，真的不容易，不是光凭先天条件就可以。
　　要讲先天条件，培丽阿姨这样的，算是人中翘楚了；也不光凭脑子聪明，要讲智商高，采薇阿姨也是人中翘楚，但她照样感情不顺，婚姻失败。
　　其实，我也说不清楚，就是觉得感情生活的成功，要靠另外一种不太能清晰描述的智慧，来帮你找方向、作选择。既花力气，也靠运气。而运气这一点，是自己谋求不来的，只能祈求上天了。

　　我读初中时，在家里的书橱里翻到一本蛮漂亮的小书：《无怨的青春》。姆妈讲，这是她大学里最喜欢的一本诗集。我翻了翻，有一首《一棵开花的树》，我印象最深：

　　如何让你遇见我
　　在我最美丽的时刻
　　为这
　　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求它让我们结一段尘缘
　　……
　　让我觉得惊心动魄的，是“求了五百年”。
　　想来，哪个女孩子没有求过？姆妈跟培丽阿姨她们，年轻时，也一样求过吧？只是，求归求，结果归结果，天又何尝皆遂人愿？
　　这样想想，我不禁心酸。我已经开始为自己起劲地求了起来，只是，那个结果还在遥远的地方，朝前望望，不免心慌。
　　我要求不高，只想跟姆妈差不多就可以了。
　　从小，饮食男女之事，姆妈都是用坦然的态度跟我交流的，告诉我真相。我从来不曾以为自己最早是从姆妈肚皮里的一粒花生米变来的。
　　家里有一只孕肚的模型，胎儿在子宫里，一层层皮肤、脂肪，一根根血管，都栩栩如生，那是在我刚懂事的年纪，姆妈带我去科技馆玩时买的。
　　姆妈讲，别看爸爸平时很懒，当年，她怀上我时，爸爸不要太有责任心！他寻关系把姆妈送进一妇婴，住单人的好房间，安排好开刀医生……样样弄得舒舒齐齐。我一生下来，爸爸一个啥家务也做不来的人，天天陪夜，床前床后，笨手笨脚、小心翼翼地忙忙碌碌。那些日子，姆妈深刻地感觉到：自己嫁对人了。
　　姆妈跟爸爸年纪相仿，他们结婚时，都三十岁出头了。姆妈讲，爸爸是在她人生最茫然的关头，拯救了她。
　　姆妈大学里有个初恋，是高中同学，这点她从不避讳。她不避讳，正是因为心无波澜，无所谓了。
　　那个初恋，想必十分出挑，大学一毕业就考到奖学金去了哈佛。
　　伤心事，姆妈不愿多讲，但肯定因此消沉了不少时间。
　　她不是胸怀大志的女强人，毕业了，在一所普通高校教教英文，业余做做翻译，译了几本少儿读物，出版了，她也满足了。
　　她自己讲，她从来只想追求简单的、安心的生活，只想找一个两心相悦的人，成个家，好好过日子，但这样平凡的心愿，实现起来，竟然也那么难。七弄八弄，三十多了，成了大龄剩女。
　　她内心依然抱定宗旨：宁缺毋滥。
　　就在她对感情绝望，准备一个人过一辈子时，我的做了一辈子小学教师的外婆，有一个老同事，将爸爸介绍给姆妈认识了。缘分就这样突如其来。

　　爸爸也是名牌大学毕业生，学的专业是医疗仪器，毕业后也在所谓“专业对口”的医疗仪器厂工作过几年。但工厂半死不活，工资实在太低，爸爸就一咬牙，抛弃专业，考上了公务员，分到工商部门，专门监督市场，管消费者投诉。
　　外婆的老同事就是在投诉时认识爸爸的。
　　据老同事讲，爸爸特别耐心，脾气特别好，人又长得仪表堂堂，浓眉毛、高鼻梁、方面孔，有点像周润发。
　　像爸爸这样条件的大好青年，三十岁出头，绝对不叫“剩男”。一般情况下，他在三十岁以前就会被抢婚了。但爸爸的软档是房子。

　　我的爷爷奶奶是上世纪60年代到江陵去的支内职工，爸爸不满周岁就被带到了那个内陆小县城。他在那里读完小学、中学。
　　时光漫漫，爷爷奶奶却不能忘记上海，不能放弃重回上海的梦想。他们的希望，只好全部寄托在爸爸的身上。
　　爸爸也真心争气，当年以江陵高考状元的身份考入上海的名牌大学，毕业后又留在上海继续奋斗。但爸爸在上海一无所有。
　　爷爷奶奶原先住的老里弄房子，本来就属于更老的长辈。更老的长辈们走后，就被其他亲戚占据了。爸爸回到上海，反倒变成了寄居者。
　　当年低头缩在亭子间里的艰难困苦，爸爸至今难忘，讲起来，仍旧感慨不已。这也是他为什么会咬牙去考公务原因。其实，他也舍不得抛弃专业的，但没办法，用爸爸自己的话说：“一钱逼死英雄汉。”
　　等他终于在浦东环线内买好房子－－不但买好，还买了两套－－一套两室两厅的新房子，准备自己结婚用；一套两室户二手房，准备给爷爷奶奶退休后回上海住。等爸爸终于扬眉吐气地成为有不动产阶级，他也三十多岁了。辛苦一路，连女朋友也不曾好好谈过。

　　爸爸讲，他眼光是很高的，长得不漂亮，他自然看不上；长得漂亮但人俗气，也是不行的。
　　正是因为爸爸对女方的气质、学历要求高，一定要女方也是名牌大学毕业，外婆的老同事才会把姆妈介绍给他，要不然，据外婆讲，人家也不敢贸然介绍一个三十多岁的。在年龄方面，女的就是这样吃亏，现实就是这样硬生生的无情。
　　“所以，”外婆曾经认真地告诫我，“女小囡，好好读书，绝对是有用的。”

　　爸爸跟姆妈的大幅结婚照，一直高高挂在书房的墙上，漂亮得像一对老牌电影明星。
　　爸爸讲，直到看见姆妈。他才真正体会到小说、电影里讲的“一见钟情”是啥意思、啥感觉。爸爸讲，姆妈在生我之前，比现在瘦很多，“真的像天仙一样”。
　　“当然，现在丰满一点，属于杨贵妃型，仍然美的。”每次夸完当年瘦的姆妈，爸爸也总归不忘安慰一下现在胖的姆妈。
　　我看看自己的姆妈，好看是好看的，但再怎么瘦，离“天仙”还是有距离的吧？看来，爸爸是典型的“情人眼里出西施”了。

　　姆妈的感情历程，让我对缘分这东西多了一点信心，至少，姆妈让我看到一种幸福的可能，告诉我好姻缘可以在任何时候、以任何形式降临。
　　但毕竟只是一种可能。其他的，也可能像培丽阿姨，或者像采薇阿姨……
　　这样一想，我更感觉到运气的作用。在人生中，这作用显得格外神秘和渺茫。但愿我像姆妈一样，这方面的运气不至于太差。
　　姆妈告诉我，要相信自己，你这么漂亮，这么优秀，总要等一个配得上的人来爱。姆妈认为，一个异性想要接近你、奉承你，甚至想亲你抱你，这都不是爱，只是欲望，任何男孩子看到漂亮女孩子，都会产生这类欲望。
　　“小猫，你今后交男朋友，首先一条，要懂得尊重你、爱惜你，想跟你上床不是爱，忍得住不上才是。我跟你爸爸认识的时候，都三十几岁了，但我直到他规规矩矩地捧了花、拿了戒指来求婚了，才跟他去登记结婚。登记结婚了以后，才住到一起。住到一起也是悄悄的，因为婚礼酒席还没有办好。等办好酒席，才算堂而皇之。不是我们老派，小姑娘永远应该矜持一点，自爱一点，这不会过时，小猫侬也要这样。”
　　姆妈对我讲的这些话，我总是听得进去，记在心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