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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09 ...

  •   一个人的城府到底要经由怎样的修炼,才能做到波澜不惊乐在其中?
      那是一段麻木而轻盈的日子,生活像一场空洞而顺畅的演出,自我眼前打马而过。在滕浩洋向我伸手之后,周围的人都开始对我绽放友好而矜持的微笑,先前轻蔑不屑的审视被了无痕迹地洗刷净尽,曾势不两立的界限分明也像从没有出现过一样。那些被刺痛伤害而残留的余迹,若不是挥发在指尖若隐若现地疼,我几乎要沉浸在这种前所未有的安宁当中。
      收起倔强与不甘的脸,我已经领悟滴水不漏的圆滑捷径,白日里跟滕浩洋他们称兄道弟,笑起来诚恳而爽朗;对女生本意是不屑,表面却谦逊有礼,落得绅士口碑……总之,在这形形色色的人群倒影中,越是分不出你我,就越代表自己已被这个圈子融入。
      这是我首次感受到驾驭的美妙,它甚至让我提早舔尝到自由的甘甜——但我知道,这只是刚刚开始。
      我在师大附小顺利毕业,升入师大附中。毕业典礼跟开学典礼在同一个操场举行,小学跟中学的教学区基本连成一片,可想而知并没有什么“年少一去不返”的伤感思绪,甚至没有人准备小学毕业留言册——暑假之后就回来了,差不多也还是这些个人一起做同学,写什么临别赠言也未免太奇怪了。
      我在升入小学六年级的时候,主动跟陆天尧提出申请,想要学钢琴。陆天尧当时在书房看报纸,听到我的要求,淡淡地“嗯”了一声便再没反应,但是当天下午,一台崭新的钢琴跟一个端庄的女钢琴老师便被司机一起载回了陆家。
      现如今,钢琴已经普遍到泛滥,会弹琴演奏已经不是一件会让人赞叹的事。尽管如此,我依然要学,因为我不会。
      想在上流社会赢一声赞叹,除了背后的出身,还要有让人出其不意的能耐。试想,当众人都知你是钢琴才子,在某场合请你上台表演,其实并不见得多想听琴声,大抵是瞧瞧你究竟有没有那个天分;可是,换做大家不知你有什么底细,在某人生日宴,又或者什么场合摆着一架钢琴,似忽然兴起走过去弹奏一曲,效果便大不相同。
      我学琴十分卖力,老师留十遍的练习曲,我往往要弹五六十遍。在此之前,每晚吃过饭,功课温习完毕之后,从黄昏傍晚再渐渐入夜的这段时间,对我来说尤为漫长难熬。似乎陆家大院每个人都有要做的事,唯独我没有,一个人坐在设施齐全的房间,空虚难耐却无从打发,总要抓心挠肝捱到深夜才能入睡,且极不安稳。
      而今,这段空白时间可以练琴,虽说琴声也十分寂寥,但好歹耳朵跟手指都在忙碌,硬生生挤掉了难过的片刻。
      渐渐,琴声不再断续,注入了感情,人也会出神,视线飘落窗外,总能看见一个白色身影,忽远忽近地徘徊。
      像一个影子,可恶的影子,总是莫名其妙牵扯着我无法僵硬的神经。
      却怎么也挥之不去,更不明白,在同一屋檐下,在时常擦身而过的学校里——在我满目疮痍的生活里,陆轻浅,她究竟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我们是兄妹,却又不是。
      我们熟悉对方的一切——她见证我怎样从一个偏执小子长成戴面具生存的城府少年;我熟悉她身上一如既往的纯白芬芳,以及骨子里的清冷孤僻。
      但同样的,我们对彼此却又陌生淡然。
      好像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破横亘在两人中间那层透明却坚韧的隔阂。所以,即便在忽远忽近生活了将近两年的时光,隔阂却安然无恙。
      想起很久以前的痛恨,她安然稳妥的生活、云淡风轻的眉眼,在琴声漫漫的飘荡中,似乎又在轻轻碎碎割扯我的过往。

      隔天活动课,跟滕浩洋他们在体育馆三楼打乒乓球,输的人要脱掉鞋子,跑到隔壁正在上课的班级,把鞋子丢进去……恶作剧自然是滕浩洋想出来的,大家玩得不亦乐乎,一节课下来,已经把二楼搅得鸡犬不宁。
      象征性地跟滕浩洋玩了把双人对打,那家伙却一点不讲人性,根本就是把一心要把球拍在对方脸上,于是越偏激越失误。战局结束,我们输了球,却懒得跑去扔鞋子,直接坐到角落里休息,任滕浩洋闹得鸡飞狗跳。大家玩得正热闹,许久才注意到角落里发呆许久的我,目光已经盯向窗外许久,不知谁伸手过来轻拍了下肩膀,接着是嬉皮笑脸地发问:“看什么呐?”
      猛地回神,视线清晰起来,分明看见陆轻浅坐在操场单杠上的午后安详——不由得局促慌乱,怎么会注意她?注意她干什么!在同伴渐渐淡生疑惑的注视下,我匆匆瞥过眼帘,状似轻蔑地说了一句:“白花花的,真惹人厌。”
      我并不知道,自己随口说出的一句话,竟会给陆轻浅带去那样的麻烦。
      荷尔蒙旺盛的少年们,对异性原本就心存好奇,所以那些掀裙子、扯头发等等欺负女孩的事件才层出不穷。而当时的我,在一帮无所事事的公子堆儿里,早已被奉为领袖,一言既出,自有人在背后追随。
      彼时的陆轻浅十一岁,正是我初进陆家的年纪。可是,跟那时惶恐不安的我不同,陆轻浅身上,是一片薄薄的纯净悠然,好像任何事情都无法打扰到她,安静得惊心动魄。
      这几年,无论是豪门深水的陆家,还是来路复杂的学校内外,我自认可以毫不费力地看穿每个人,唯独她,忽远忽近,你觉得她就站在不远处,却捉摸不透她脸上究竟是怎样的表情。
      很久很久以后,当我终于肯对自己坦白的时候,才明白那时的自己,并不是看不懂陆轻浅,而是根本就不敢看。
      我故作骄傲高昂的下巴,其实是一种懦弱,是担忧心事泄露的卑微倔强。
      当那些男孩们,因为我讨厌“白花花”的陆轻浅,便开始对她展开一系列攻击的时候,我跟他们一起笑、一起分享她的狼狈、一起没心没肺地开心。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像苍蝇一样成群结队乌泱泱朝陆轻浅扑过去,扯她的头发、把泥水泼在她的裙子上,接着一窝蜂地跑开,留她一个人无助而仓皇地站在原地,竟有种心安理得的快意——依稀想起很久以前的自己,不也是被命运莫名摧残,接着抛在原地,心慌无助根本不知该往哪走?
      那是我曾受过的苦难,陆轻浅,你觉得滋味怎么样?

      一厢情愿地以为,面对众人蛮横无理的捉弄,陆轻浅这位大小姐势必要收起常年累月的波澜不惊,丢掉矜持安静的仪态,狼狈尽显——而事实却是,不管她被拌跌在水洼里,抑或是书本被撕得烂碎,那些脆弱、愤怒、委屈、不甘等一众娇气小姐会出现的表情,从来都没有从她脸上流露出来过。
      摔倒了,就一声不吭地咬牙爬起来,衣服脏了也无所谓,眼底里毫无底限的逆来顺受,像一滩寂静而广阔的湖水,不为任何涟漪所动。
      彼时,我们依然被同一个司机接送上下学,只不过,我不再同她一起坐在后排,而是坐进副驾驶的位子。原本微妙而尴尬的处境顿时有了变换,我温润圆滑,跟谨慎少言的司机也能聊得来,视线总是不由得透过后视镜暗暗打量沉默的陆轻浅,坦然平淡,看不出一丝一毫软弱的破绽。
      禁不住疑惑,这个家伙到底是不是正常人?挨欺负了不会反抗,难道连沮丧也不会吗?她那个破脑袋瓜里面,到底都想些什么!
      而且,就算没有明言,我想,只要她不是傻子,就该知道,自己的遭遇跟我有关。那些凑到她面前使坏的男生知道我们坐的都是陆家的车,而我却对他们保证即使把她扔在水沟里也不会帮她出头——那些人心领神会,懒得再问缘由,我省了解释,却在心底对一个词反复嘲弄。
      妹妹。呵,好妹妹。
      然而每天回到陆家,都会看到一个端庄优雅的身影站在大门口,那是名正言顺的陆太太,也是陆小姐的妈妈,沈世锦。
      其实,只要看看这个女人,多少会明白陆轻浅内敛安稳的性子从何而来。在我看来,如果陆轻浅的眼睛里是一汪湖水,那她的眼底沉睡着的便是一个巨大的死海,浑身散发着深蓝色的压抑,死气沉沉。
      只有见到陆轻浅的时候,她身上的压抑才能暂时驱散,一抹自心底发出的微笑不觉涌上嘴角。那是一个母亲,等着她亲爱的小女儿走过去,笑容放大到最完整的灿烂,接着母女二人牵手向屋子走去——她们并不知道,这个每天习以为常的画面,像个闷钝的锯子,缓慢而生硬地撕扯着我嫉妒的神经,痛得我无法呼吸。
      就因为这痛感太过强烈了吧,所以便渐渐淡化了对陆轻浅的愧疚,最终麻木。
      不管我怎样的愤恨,不管多少人代替我向她挑衅、给她的生活造成无休无止的麻烦……可到了最后,孤苦而荒凉的依然是我,内心空洞无所依靠的也是我。她用轻快的声音编造各种理由跟她的妈妈解释一身邋遢的原因,她的妈妈给她原谅给她呵护给她笑容——这就是我百般煎熬换来的结果。
      有那么一次,在我思绪复杂的时候,猝不及防看到陆轻浅回头,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小小年纪,却拥有那样锐利深沉的眼睛,甚至泛着点点得意,仿佛在说:“我不怕你。”
      那样的洞悉一切,那样的胸有成竹。
      她到底知道些什么?她到底用怎么的情绪去衡量我的存在?
      不知道为什么,被她看过那一眼,我既有点恼羞,又隐隐觉察到一丝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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