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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0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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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走进师大附小的时候,眼前的一切依然与我划清界限。不同的是我,眼底里生出的媚世烟行夹带着笃定的征服——既然是无法融合的两个世界,那么,就让那个不属于我的世界臣服好了。
讨厌它,那就彻底打败它,为了有朝一日能光明正大地践踏它。
无须再有任何隐忍退让,走进教室,目光横扫,定格在滕浩洋的脸上,在众人的注目下走到他面前,心平气和地问他:“你想打架吗?”
总是暗地里较劲未免太让人窝火,既然麻烦终究要解决,那就按照我的方式来吧。
滕浩洋偏着头,毫不掩饰眼底的兴奋,似乎料到我会按耐不住先爆发,但我的动作远比他想象的要快,在他还没有来得及回应便立刻扑过去摁住他的肩膀,爆发的力道撞倒了身边的桌椅,突兀的声响打碎了教室里如同凝固一般的沉静。
教室里哗然一片,我的耳膜里立刻充斥着各色嘈杂叫喊。混乱中,我像一只刚刚学会捕捉猎物的幼狮,笨拙而凶狠地对着被我压在地上的滕浩洋挥舞着拳头……回过神来的他,即便尽力挣扎反击,却因为形势太过被动,根本无法改变受制的境地;我们厮打了好一会儿,他的那些爪牙们才反应过来,纷纷围过来帮衬,我却不予理会那些落在身上的拳脚,依然稳稳压制着滕浩洋,我的对手是他,只是他,分心犹豫只会让气势锐减。
一拳、又一拳……我忍着疼痛将拳头对准,直到鲜红迸溅,吓得众人不得不停手,慌里慌张地跑去喊老师。
喧哗声戛然而止,我的心也彻底平静下来。狼藉的血液蹭在我跟滕浩洋身上,分不清是他的,还是我的。这本就是没有胜负的战局,它只是两个孩子在青春年少里毫无意义的争闹,谁赢谁输,都无法影响各自漫长的人生。
可是,又无法避免。叛逆乖张的少年,只有热血的拳头能教成长显得更加意味深长。
当然,从伤势来看,滕浩洋比我重很多。老师跟教务主任赶来的时候,他还躺在地上没有起来。我站在原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如释重负地想,再也不会有一双挑衅的眼睛出现在我背后了。
再也不必忍耐、不必懊恼、不必责备这是一条没有选择的路。
既然路不好走,那就干脆将它劈开碾碎。
滕浩洋被众人手忙脚乱送进医院的时候,我的心里没有一丁点的恐惧惊慌,反而是轻松自得的。关于处理结果,教务处正在进行着紧张的讨论,一次再平常不过的斗殴事件,因为牵扯了背后两个势力庞大的家族,显得十分棘手。
不过,怎么解决是他们的事,反正,我已经料到,不管最后如何他们如何决定,责任都不会临到我身上。而且,我很有把握的是,陆天尧不会对我有半分怪罪。
漠然而轻松地在操场上闲逛,不理会周遭的低声议论——管他们怎么想?反正从今天开始,陆连城三个字,已经跟“不好惹”划上等号。
轻叹了一口气,又有谁知道,这样的生活根本不是我想要的?
被隔绝于众的滋味,暗含了太多太多难言的孤寂,苦涩而绝望。我甚至不敢幻想如平常人一样,拥有朴素却温馨的生活。因为,我害怕幻想过后,残忍的现实会让生活显得更加冷酷刺痛。
活着,有时候可能只是一种本能。
模糊的视野忽然灿然分明,我停在原地,看着不远处的花池旁边,陆轻浅微微俯身,目不斜视地看着一朵白色蔷薇,姿态近乎虔诚。
她的身影看上去那么渺小,却像质感绝佳的电影海报一样,格外的清晰透彻。那朵小小的花,在她的注视下,像一个孤独的梦想,在灵魂深处倔强的开放。
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看到陆轻浅,总觉得有一股情不自禁的心疼泄露滋生。她纤细洁白的面孔,带着天生的孱弱与卑微,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去怜悯。
可是,她有什么好心疼的呢?明明是衣食无忧的陆家大小姐,哪来的可怜相?难不成是红楼梦看多了,把自己当成多愁善感的林妹妹吧!
近乎恶毒地把她想象成最不堪的模样,好像只有这样,心底里的莫名悸动才能稍稍平复。
在陆家,陆轻浅是不去饭厅吃饭的。学校里,像这种偶遇也并不多见。所以,我们平时相处最多的地方,就是一起坐在上下学的车子里。
各怀心事的沉默,是自相识之初便建立的相处模式,或许是彼此的性格都太倔强,我们谁也没有打破胶着的尴尬。
很久很久以后,我时常想,如果那个时候,我们不是那样的小心翼翼、不是坚决地闭口不言……那结局,会不会换一个模样?
可是,那时的我和她,竟是那样相似的选择了沉默。
陆轻浅终于看到站在不远处的我,抬眼时似有片刻的慌乱,却很快镇定下来,不动声色地看着我,视线落在我身上的时候,似乎微微皱了皱眉。接着,将目光从我脸上移开,转身走掉。
不疾不徐的步子,像是在默然宣誓,她的离开跟我的出现,没有一丁点瓜葛。
可是,我却有一种被冷落的难堪。
升腾而起的愤怒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却无法抑制。不自觉握紧了拳头,目光清冷地看着她的背影,好半天,我才抬脚,缓缓走到花池,走到她刚才站过的地方。
空气里似乎还残余着她柔软芬芳的气息,那枝被她注视过的小小花朵,纯白无扰。
我毫不犹豫地伸出手,终结了它的开放。
我身上还残留着打架时的斑斑血迹,已经凝固成丑陋的暗红,浑浊而肮脏。别人都以为那血是滕浩洋的,只有我知道,大部分的血,是从我自己身上的伤口里流出来的。
那些,我以为会一直麻木下去的伤口,因着刚刚陆轻浅的皱眉,仿佛一下子复苏醒悟,开始隐隐作痛。
也许,这就是她不跟我说话的原因。
在她心底,我不过是她爸爸从“外面”带回来的家伙,她没有理由把我当一家人,更不需要跟我和平共处。
——其实,我对她,不也同样,怀揣着难以言喻的痛恨么?
我永远都变不成,她如同云朵一般的清雅高贵;她也永不会像我一样,动辄便狼狈不堪,伤痕累累;更不需要在泥泞挣扎中讨取生活。
当天晚上,我们并没有坐同一辆车回去。因为,陆天尧居然亲自开车等在学校大门口,看见我,脸上并没有露出任何与责备有关的表情,只淡淡冲我说了一句:“上车!”
我便打开车门坐了进去。陆天尧一边掉转方向一边开口说:“去医院看看那小子。”
依然是淡淡的口气,对于我动手打架只字不提。可我知道,事情并不似他表现出的那般无关紧要,不然,他也不会亲自来接我去医院。
“他……伤得严重吗?”终于还是没有忍住,我开口询问。倒不是真的在乎滕浩洋的情况,只是,不自觉想要打破沉默,或者,是希望陆天尧透露更多的情况。还有,态度。
我想要知道他的态度,毕竟,这件事因我而起,但处理结果却越过了我,直接变成两个家族的交涉。这样的感觉很不好,我至少要知道,假如没有陆家在背后,自己要承担怎样的后果。
“他对你不错!”陆天尧答非所问,甚至转头冲我浅笑了下,接着开口:“在医院里一口咬定,伤口是自己弄的,跟你无关。”
我有些惶然,甚至不可思议。想起滕浩洋那张玩世不恭的脸庞,分明是唯吾独尊的少爷模样,居然还讲几分江湖道义,打架输惨了却不赖帐,跟我撇清干系。
不过,也不排除他是因为打输了,太丢脸所以不想供出我这个胜利者而已。
想到这,忽而有几分轻松,跟着陆天尧走进医院的时候多少有几分迫切——对,我就是想看看,那个守口如瓶的滕浩洋,会如何面对前来看望他的我。
高级病房的会客间,大人们在客套寒暄。内间是护理室,滕浩洋浑身纱布,一脸乖戾,看见我,先是一愣,接着皱皱眉头:“你怎么来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幽默细胞,居然笑意盈盈地凑过去,语气调侃:“来谢谢你这个死也不供出我的好兄弟啊!真是想不到,原来你对我这么够义气啊!”说完,还冲他眨了眨眼。
滕浩洋的脸,先是由青转绿,接着由绿转白,好半天恢复正常,斜睨了我一眼:“你大爷的……”接着呼了一口气,似乎觉得这个时候跟我较劲没多大意思,干脆咒骂了一句:“你这畜生,下手真毒。”
滕浩洋性格张狂不逊,从小到大一直称王称霸惯了。不想,有朝一日碰见我这么个不要命的,一打就把他打进了医院——想想就觉得是人生污点,要多耻辱有多耻辱。可是,躺在病床上回想的时候,倒并不觉得我有多可恨,反而觉得,人生忽然多了几缕澎湃鲜活的滋味。
像他那样生活在宠溺之中的少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未经历过逆境挫折,但多年来顺风顺水的生活未免太过乏味,随处可见的服从恭维也丝毫没有成就感,急需一份真性情的出现,填补人生中遗憾的空白……于是,我出现了。
可以预料到轨迹的生活最是无聊,人生最妙趣横生的地方应该是,那些突如其来的转变,无法驾驭措手不及……这样才过瘾。
——以上感叹皆为滕浩洋总结出来的狗屁理论。在他看来,我就是他人生中突如其来的那一部分,因为驾驭不得,所以尤为珍贵,他决定跟我做哥们。
在我看来,这分明就是他命中犯贱——因为从没被人打过,皮痒之余觉得生活无趣,然后被我猛打一顿之后,巨爽无比,顿悟生活真谛。这不是贱是什么?
不过,男孩子的友谊大抵是这样莫名其妙,有可能上一秒钟还是不共戴天的敌人,下一秒却成了勾肩搭背的哥们儿。滕浩洋对于我毫不留情将他骑在身下海扁的行为,给予的高度赞誉是:“有种!”
他出院以后,率领一干爪牙心甘情愿跟在我左右,出来进去威风八面无人敢惹。比起最初备受鄙夷的处境,简直天壤之别。我并不明白众人见风使舵的标准在哪里,只知道如今被拥戴的感觉并不坏。
可是,却始终无法将心防除去。不管是与滕浩洋没心没肺的笑闹,抑或是面对众人不敢造次的恭敬……与生俱来的动荡让我早已对命运不报任何期望,我宁愿自己一直是孤独的,不被怜悯的,也不愿放肆沉浸在所谓幸福的假象当中。我太害怕失去,太害怕一觉醒来,却发现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只是梦一场。
所以,逼迫自己冷静而清醒,站在旁观者的立场冷眼注视眼前发生的一切,像个精神分裂的双面人,一边混迹在人群当中,一边独善其身充当观众,将自己孤立在无人能及的角落,抵挡所有温柔的假象。
我对自己说,陆连城,总有一天,你会得到一切,并不必小心翼翼担心会失去。
只要你足够强大,能够将所有你想要的,握在手里。
总有那么一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