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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菩萨蛮【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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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青榆洲,落桑城。
偌大空旷的庙宇,烛火一点点燃尽。
和尚站在中央,眉目冷清,喃喃念咒,一层层经文化作金光围绕在他头顶。和尚额心隐隐有灵光闪耀,将属于她的记忆吞没着。
一切的一切,所有的过往,都随着灵光的闪耀不断被吞噬。
是她初次见面时同他聊天南地北。
是她在他离开后现在梨花树下等他归来。
是她奋不顾身替他挡下利刃。
是她拿青蛙戏弄他。
……
是问他是没是没有家,她说她也没有家了,是她对别人的不可一世,对自己的视若珍宝,她的一颦一蹙,一喜一嗔。
是她所有的剪影,所有画面,一幕幕,都随着额心的灵光,一并消失了。
和尚不知为何心痛如绞,他以前从来没有心痛过,师父死了,那不叫死,叫圆寂,叫羽化,他们总告诉他师父永远在他们心里活着,父母死了,那也不叫死,叫解脱,因为人生在世,肉体凡胎本来就是一种累赘。他们总叫他不该难过,成佛讲究的是四大皆空,爱也空,恨也空,他的爱,是众生之爱,是苍生之爱,他不该有这些莫名的情绪。
解脱的解脱,圆寂的圆寂。
漫漫四百年,他孑然一身,瑀瑀独行。
当他在这世间最后一缕希望燃尽,最后的寄托烟消云散,他都感觉,自己似乎不会再痛了。
没有陪伴,没有欢笑,一切尽是虚妄。
既然他不该有,既然他四大皆空,既然一切尽是虚妄,那么,都一并忘却吧。
和尚缓缓闭上眼睛,不知为何,落下一滴泪。
泪水溅在脚边,某处被吞没的记忆骤然停止,他睁开眼睛,跳跃的火焰静止在蜡烛上,所有的经文停止了旋转,落叶停留在半空,恍若时空凝固。
精致的金丝绣鞋,花纹复杂的碧色长裙,扫开空中静止的落叶,一步一步,缓缓而来。
“你就这么决定了,忘记关于她的一切,等她死了,才去见她。”逆光之处,碧衣姑娘平静地望着他。
一尊生锈的佛像之下,和尚点了点头。
“缘起缘灭,缘聚缘散,我与她,缘尽于此,该了结的,是时候了结了。”
碧衣姑娘却不管他说什么,嗤笑一声,“那现在你可以去见她,因为她快要死了。”
和尚霍然睁开眼睛,碧衣姑娘水袖轻拂,巨大的幻境随之浮现——
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艰难地爬上石阶,身后的黑衣男子面露凶光,身体扭扭曲曲,难以凝聚成形,一股肃杀之气蔓延开来。
烈日当空,双人而行,却只有一个影子。
“认出来了吧。”碧衣姑娘的话尝不出半分悲喜。
和尚开口:“是魇,三百年前遗漏的魇。”
幻境景物变换,小姑娘千辛万苦来到寺庙,看到红衣和尚的刹那,双眼迸发出欣喜的光,下一刻,后面的黑衣男子身形巨变,化成类似于半固体的黑团,穷凶极恶地扑了上去,小姑娘来不及闪躲,眼神之中尽是惊恐。
血溅四方。
“缘……”
和尚的心骤然揪了起来,随着血光乍现,他的眼神也变得呆滞喃喃道:“不会的,她不会死……”
“她应该在十八岁那年的第七个月死去,而不是在一只魇手里。不过你不去救她,难保她不会被魇同化,遭受恶灵噬身的痛苦。”
方才她死的那一幕尽是碧衣姑娘编织出来的幻想,和尚竟是万分悲凉:“是我,为什么是我……”
……
黎沙已经睡熟,他把她抱进了庙里,和尚觉得胸口有点疼,那是他跟魇缠斗时留下的伤。三百年的魇,历经几个朝代的更迭,怨恨何其重。和尚痛得拧紧了眉头,撑着床榻起身,再次跌坐了下来,先前用山川之灵换取了她一命,他又以自身的灵作为代价央碧衣姑娘用千里之术将他送了过去,随后是一场恶战,他费了不少工夫才将那只魇拿下,渡魂时又哪里想到它会反咬一口。
“缘,我喜欢你,不是好像,是真的,不是一点,是很喜欢很喜欢。”
清冷月光洒落,她浑身散发出柔和的光。
和尚仓皇而逃。
和尚在破庙里念经,很烦躁地念经,四百年的时光自己很少怎么烦躁,他第一次发现这种烦躁念什么经都没用。《金刚经》没用,《华严经》也没用,他只是想起了《圆觉经》的那句话,一切世界始终,生灭,前后,有无,聚散,起止,念念相续,循环往复,种种轮回,皆是取舍。前生往事,他到底欠了她什么?
她今年十七,他遇到她那年她才七岁,他们不知不觉已经结伴而行走过了十个年头,花开花落,冬去春来,他可能会拥有无数个日夜,无数个轮回,而她,只剩下最后的冬和春。
和尚悲哀地觉得,原来命运真的是不可逆转的,她本来是黎家一百多个怨灵其中的一个,被他打破了命局,两人都没有好下场。
“佛祖,弟子原本六根清净,而现在已经跟那些凡尘俗物没有区别了。”
缘来天注定,缘去人自夺,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
既然是佛注定的缘分,他又有何惧?
他与她之间,正应了那个缘字,缘起缘灭,缘聚缘散,怕是没那么容易再解开了。
今年的冬天来得很快,伴随着一场初雪,阳光折射雪花,绽放着耀眼的光泽。
黎沙在雪花纷飞的苍穹之下蹦蹦跳跳,雪花旋转着身姿落入掌心,再缓缓融化,奇妙的触感让她忍不住想笑。
“下雪啰。”
和尚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他,自己也忍俊不禁。
黎沙转身,嘻嘻哈哈地把他也拉了下来,围绕着他乱舞,拉着和尚到处跑,一个步履不稳,带着和尚一起摔了下去。
雪地里松松软软的,她被和尚压在了身下。
黎沙讶异,肆无忌惮地对上和尚仓促的目光,和尚愣了愣,慌忙想要拉她起来,黎沙抓住他的肩膀,闭上眼就吻了上去。
温柔而绵长。
和尚感觉全身都没有力气,仿佛全身都被抽空。黎沙的吻和青涩,只是将自己的唇瓣贴上去,并无其他的举动。一股火热冲上头脑,和尚抱住她的脑袋,热情地回应。
那一吻过后,和尚同她之间的气氛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黎沙是极其不屑于做饭的,通常做饭这种事是小女人才学的,类似于她这种女中豪杰自然不会下手,然她看了一眼五大三粗的和尚,咽了咽口水,还是觉得这种事情自己比和尚适合得多——虽然做出来的结果不是那么尽如人意。
她的衣服破了,黎沙弄了半天连针都穿不过去,搏斗了十八次过后最终在针头的淫威下妥协,所以当她第三次烧完了厨房,也就是破庙后方,灰头土脸地走了出来,刚好看见和尚坐在床上,极其认真地缝缝补补,她整个人都要笑死了。
还有一次他们上街去买点东西,路上不经意间看到了一个俊俏小哥,黎沙没想那么多,悄悄凑在他耳边说:“看到那个小哥哥没有,真好看。”和尚一本正经地反驳她:“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是化相。”虽说以前他也是这样,她还是没忍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末了,和尚又慢悠悠地添了一句:“我倒是觉得,并没有小僧好看。”
她笑得肚子痛:“是啦是啦,你好看,全世界你最好看!”她回了庙里还调侃,水至清则无鱼,人最帅则无敌。
和尚再次带着她在世间行走,渡魂。
和尚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叹息,该来的还是要来。
夜深人静,万物入蛰,和尚封了她的听觉,黑影一闪,他身后,徐徐响起玄衣青年的声音。
“你的天谴要来了。”
他不疾不徐地转身,淡淡的月光倾泄,将玄衣青年的脸照得惨白。
“好久不见。”
是了,是有很久了,弹指一挥间,已然十年。
玄衣青年面色苍白,瞳孔之中布满血丝,和尚骤然觉得他变了很多,虚弱的气血,曾经的一代魔君也会这样吗。和尚目光依旧是镇静的,玄衣青年没有再说话,身形退后,直到消失。
和尚仰天看,似乎连星辰的光芒都黯淡了下去。
我的天谴,就快要来了。
他是修行者,是半只脚踏进佛界的人,修的是内心澄明,六根清净,要抛却凡尘俗世。
喜,怒,哀,恶,惧,欲。
半只脚踏在佛道上,一举一动皆受到监视,内心一旦掀起波澜,于他而言,就是一场劫难。
这一年的冬天很快就过去了,她的身子好像有点差,熬不得寒,和尚想起来以前去的地方是没有雪的,四季如春。路途中和尚又看了一所荒废的庙宇,和尚不知道用了什么术法,将破烂的屋顶重新修了一遭,再砌了些漏风的墙,添了几床被子和锅碗瓢盆,整座寺庙都焕然一新,看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不过不再是寺庙了,这里没有青灯古佛,没有前来参拜的僧侣,没有祈愿的信徒。
黎沙极喜欢这里,这个屋子里被他弄得密不透风,即便是雪花纷飞,寒意遍天,好像也没那么冷了。黎沙把头靠在和尚肩膀,她说:“你看见没有,以前去的地方都很少有雪,这里是个好地方,一年四季分明,春花秋月夏蝉冬雪。以后的几个冬天都在这里过吧。”
他说:“好啊。”
她没有再也没有冬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