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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菩萨蛮【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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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开春的时候,和尚走了,屋旁有一株梨花树,一株是真的一株,还没有到他的腰,树干连手腕粗都没有。黎沙这个时候就显示出了充分的耐心以及闲心,她不急着让它开花,有时候就拉着和尚陪她一起看。
“我以前也是这么小,又矮又胖,然后就遇见了你。”
她的身子不知道怎么回事越变越差,很容易就生病,她想她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就算是上前砍柴都没问题,现在走路的时候稍微一长就气喘吁吁,她陪和尚走远一点的地方渡魂,半路就昏厥了过去。
黎沙一直认为这是上次替和尚挡贾老太爷怨气留下的后遗症,大难不死一次总要留点痕迹,她又觉得这是那只魇作的祟,三百米沉积下来的怨恨,就算是和尚把它渡了,难免不会再在她身上留点什么。
不过这些她都没有告诉和尚。
她说她这是从娘胎里带来的病,她们黎家的女儿都是这样,十七岁身体总要出点状况,好好调养就能熬过去,熬过去以后就没事了。
和尚没有再问,给她抓了药熬汤,黎沙素来不喜欢那种浓郁的苦,味蕾上满满的都是苦涩。她不喝,和尚就皱眉,和尚一皱眉,就不跟她说话,一不跟她说话,她就喝了。
黎沙懊恼,自己一世清明,怎么就栽到了一个和尚手里!
第二年的第一个月,万物复苏,冰泉融化,她再睁开眼时,没有看见和尚,旁边只有一碗腾腾冒着热气的药。
走了啊,又走了。
黎沙眼眶酸涩,日复一日地等,等到再也没有雪花飘落,等到绿意盎然,等到那一株弱小的梨花树都开花了,他还是没有回来。
为什么啊?两次离开,她一次等,一次找,好不容易等到了他,好不容易找到了他,为什么还是要离开?
所有的付出,所有的真心,对他来说好像都不值一提。她真的不明白,黎沙难过得厉害,扶着墙跌跌撞撞地往外走,恍惚之间撞到一个青年的身上,她仓皇抬头,看到了一张格外熟悉的脸。
青年身材欣长,一袭玄衣,俊雅的面容有一丝苍白。
十年了,整整十年了,他的相貌没有发生一丝一毫的变化。
“我没来晚。”
天雷滚滚,尘土飞扬。
和尚只觉得自己全身骨骼都要破碎,肉都要被搅碎般的痛苦,犹如万蚁噬心,他被一阵狂风卷起,雷鸣不断,电闪不断,滚烫的温度睡着血液流向四肢百骸。
劫难,这都是劫难啊!
和尚咬紧牙关,他的天谴,终究还是来了。
意识被丝丝缕缕地抽出,脑袋好像要炸裂,他几乎感受到了来自死亡的威胁。
不可说,一说即出错,他说与不说都是错,他的爱,他的情,他遥遥天边呼唤着他,他纵身一跃,脚下是万丈深渊,他要承受的,便是万劫不复。
四百年的艰辛,四百的渡魂,几千怨灵的渡化,一次扭转命局,所带来的后果还是应验在了他的身上。
“哈哈哈哈,万劫不复,不得超生,来啊,这佛,我不做了!”
和尚在空中狞笑着,任由一次次的击打,□□破碎,重新组合,破碎,重新组合。
肉屑飞溅,血雾漫天。
和尚最终没有死。
他不记得自己睡了多久,他在混沌中企图寻找光亮,但他看到的所有都是黑暗,漫无边际的黑暗,他连自己都看不到。他一直往前走,到这片黑暗似乎永远也没有尽头,没有旭日东升,没有阴阳轮回。
他以为自己坠入了魔道,同那个魔君一样,陷入了永世的黑暗。
“缘……”
“无量……”
他听到了不知来自何处的呼唤,和尚渐渐呆滞,他是谁,是缘,还是无量?
缘破了情戒,应当被剔除僧名,无量是个得道高僧,只需再渡化一千多个怨灵即可成佛。
他到底是谁?
和尚睁开了眼。
“黎沙?”
他费力地唤了一声,声音沙哑含糊不清,却没有人应。
他强撑着坐了起来,身上的大片血迹已经凝固。他揉了揉太阳穴,眼前的景物才逐渐明朗,“黎沙。”他又唤了一声,还是没有人应。
和尚庆幸自己还活着,却不知为何自己还活着。摇摇晃晃撑着石床下地,晨曦第一抹光束射入石洞,刺得他睁不开眼,他最后脑海中最后浮现的人影,竟然是她。和尚叹一声,这是命啊,他逃不掉的。
石洞外人影绰绰,白衣姑娘缓缓走进,体格瘦小,弱柳扶风。和尚木讷地看着她,不远不近,正好两丈的距离。和尚朝她笑,僵硬的脸上艰难地笑。
白衣姑娘不再走进了,透过山洞昏暗的光线,她似乎又瘦了,俏脸上带了几分疲倦。和尚忽然又笑了,如释重负。迈着沉重的步子向她靠近,他上前一步,她后退一步。和尚的笑僵在了脸上,俊美的面容流露出一丝不解。
“为什么?”
和尚有点慌,此时的黎沙完全是陌生的,陌生的眼神,陌生的神情,仿佛在看一个素不相识的路人。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
“你不是缘,你是无量。”她终于有了一丝类似于人的表情,流露出耐人寻味的痛苦,“我问你,为什么,为什么每次都要离开,为什么每次都要我等?我是人,我有心,我会痛,不像你,你只是个和尚,无爱无恨,无喜无怒的和尚。”她厉声质问,和尚全然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不,不是的,我没有,我……”
“你不必说了。”她后退几步,“我只是来向你告别,我有孩子了,你不在的日子,我过的很好。”
“你说你喜欢我……”
“那是假的。”黎沙嗤笑一声,“我会喜欢你?一个和尚?凭什么。”
和尚似乎的承受了巨大的惊恐,他承天谴的时候都没有这种痛苦。
他透过一双被佛光洗涤过的眼看到了她腹中未成形的胎儿,胎灵极其不稳,随时有死亡的可能。他下一刻就想到了碧衣姑娘说的话,她会在她十八岁的第七个月死去,她是命定之定,必然惨死,那她的死……胎落人亡,和着那尚未出世的婴儿,化作怨灵,徘徊在天地间。
黎沙并没有再同他多废话,转身离开。
佛语道,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和尚想,他与她本生就是一段孽。她七岁那年,家中被一场大火屠尽,他从火海救了她,她十二岁那年,被一群地痞流氓侮辱,他又救了她,眼睁睁看着别人惨死,她十五岁那年,同他看了一场戏,在他脸颊印上轻轻一吻,她十七岁那年,跟着他四处游荡,说要嫁给他……
一切为有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和尚闭上眼睛,心底某处骤然破碎,他将佛经颂上千遍万遍,仍逃脱不了一场梦境。
是了,都是梦,都是幻影,凡有所相,皆是虚妄,既然是梦,便都弃了吧。
眼角有什么温热顺着滑下。
他去触碰。那是一滴滚烫的泪。
“谁啊。”
“我来找一个人。”
少年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破旧的蓑衣之下隐隐可见红艳艳的衣裳,佩了一大串佛珠。眼前的男子看起来十分沉稳,剑眉星目一股刚烈气息。的确俊美,却又不像那些小白脸公子哥。少年左想右想,总觉得这身行头在哪里见过。
“你找谁?”
自己定然是不认识的,厨师嘛,虽然阅历广泛,但毕竟是凭着碧衣姑娘的本事才做饭秀才不出门,尽知天下事。莫非是老板娘或者阿烈那个臭丫头招惹的桃花?老板娘美得惊心动魄,名头估计早已传遍了青榆洲,几年前上门提亲的不计其数,结果被厨师三两下打断腿的打断腿,毁容的毁容,这群纨绔子弟把脸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厨师又不留情,丢了一百二十八个仰慕她美貌的人后,这些人才有了自觉性,晓得这位貌美如花的的姑娘不是那么好惹的。
难道这是即将到来的第一百二十九个?少年想了想也觉得不大可能,老板娘何其聪明,知道有人不怀好意,早早地就把厨师安放在这里就等打架了。如今厨师不在,开门的是他。
少年推理的一番,被自己的聪明才智惊艳到,不是厨师不是老板娘,那肯定就是阿烈了。那个臭丫头,成□□三暮四,小小年纪就跟着一头大暴龙跑江湖,样子又生得不差,不四处留情,他才不信呢。
那人略有迟疑,显然是不愿说。少年笑笑,睡意一扫而空,不想说就不想说吧,凭借小爷的智慧,已经知道你要找谁了!
他自顾自地带路,“是来找阿烈的吧,兄弟也不骗你,那个丫头太刁蛮了,路子野到不行,你来找她实在不是一个英明的决定,不过看你这样子也是风尘仆仆千里迢迢,我又生性善良,大发慈悲地带你找上一找不成问题。”
那人音色沙哑,仿佛历经百年沧桑,淡淡道:“多谢。”
真是个怪人。
阿烈却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