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宁》阙楠

2、代任冥帝

　　百年后，冥界。

　　黑金夜色上云层涌动，片片乌云交接处兴起阵发亮色，银蛇般的闪电刺亮黑云边缘，恰合猛烈嚎叫的鬼哭雷雨，将漫无边际的冥界上空，犁出纵横网格。

　　暴雷骤雨倾盆而出，嘶吼划开深黑夜色，天野四处瞬间白亮，映衬出长空下漫无边际的黄泉。

　　黄泉之水在磅礴雷雨打击下暗潮汹涌，摇荡出十米巨浪，将水面上百十艘黑色独木舟吞入水底，下一秒，那些小舟又如细小水泡般，重新浮上水面。

　　那是冥界摆渡人的船只。

　　摆渡人在暴雨中划开船桨调转方向，使小舟正好顺应波涛流向，极为自然省力随着水浪前进。

　　黄泉之水在雷电尽头自成百十道分支，小舟便随着这些分流进入各自狭道。

　　狭道尽头高高落着一面闸门。

　　摆渡人顺着波涛划了几下，停在闸门前，待船只停稳后，走至船内拉出此次运送的魂魄，对着闸门大喊：“来了，来了，鬼门关前来魂了！”

　　鬼门关上正闭目养神的盔甲将军一听，低下头扫了一圈，目光从小舟船身落到舟上魂魄，鬼将军盯着那魂魄皱眉瞧了几眼，眼神一滞，从地上拿起一块石子冲他丢了过去。
　　那魂魄却如没有反应般不动不躲，任凭石子打在他头上。

　　又是个失魂者。

　　鬼将军皱眉，面容严肃的对摆渡人摇摇头。

　　摆渡人一瞧，心下一紧，暗骂道：这都几回了，次次运魂，都会遇些三魂七魄不全之人，真是……

　　他一边嘀咕，一边划船到鬼门关侧面的小门旁。

　　黄泉分支水流渐急，慢慢转换方向，由鬼门关向着浩瀚黄泉中心奔涌。船身翻转，摆渡人挣扎几下，才将小舟锁链挂在门前铁洞上。待船停稳后，他握着船桨敲了敲门。

　　“吱呀——”

　　漆红木门缓缓打开，一个绷带魂灵步态缓慢别扭的走出来。

　　魂灵身上绕了一圈又一圈白色绷带，绷带与绷带边缘渗出点点血迹，血迹深处肉块破烂，骨头关节随着绷带人的每个动作泛出点点白色泡沫。

　　瞧一眼魂灵破碎的绷带鬼，摆渡人暗暗唏嘘，别扭的转移视线，将手里的鬼魂随意一塞，扔到绷带鬼手上。

　　过黄泉，渡恶魂，冥界摆渡者是最为辛苦劳累的身份。许是心中不平，岁月无聊，他看绷带鬼一扭一扭走着，态度极其闲适，一股子气忽的上来。

　　摆渡人突的将手中船桨向魂灵头上重重一丢，还没待绷带鬼反应，打开锁链便往回跑！

　　船身晃荡，随波涛前进。摆渡人站在船上叉腰，指着岸边无法靠近的绷带鬼，大笑道：“来追我啊！来追我啊！追不到吧！哈哈！哈哈哈！”

　　绷带鬼被砸，一时没得反应，想了一会儿，动作别扭的蹲下身子，拿起船桨盯着那个越漂越远的小舟。

　　小舟飘摇不定，眨眼间消失在茫茫波涛中。

　　临消失前，忽闻那摆渡人大喊：
　　“靠！我的桨呢？！”

　　……

　　林染站在鬼门关上，从头到尾看着这一幕，脚步顿了下，终是走到关前。

　　直立毅然的鬼将军目光触及林染，连忙正色，上前跪拜道：“冥帝。”

　　他这一跪很是实在，膝盖重重磕在铁地板上，“咣当”一声，震得林染耳朵发疼。林染想自己在人间作威作福，强迫百姓服软，身上累的跪拜真心太多，实在承受不住大将军的行礼，急忙上前扶起他。

　　“别，别……你我来到冥界的日子相差无几，就别玩这俗世礼仪了。”

　　鬼将军闻言，迟疑片刻后起身，目光仍是低垂，落在冥帝黑色锦袍下摆，锦袍外罩着一件灰色羽裘，上面龙飞凤舞的绣着“福”“寿”字眼。

　　黄泉深处呼喊声依稀，撕心裂肺传到鬼门关前。

　　许是那呼喊声过于凄惨，林染微一迟疑，想了许久才从所学不多的词汇中，认真挑选出一个：
　　“呵呵，这般呆萌的摆渡人真是少见啊。”

　　鬼将军仍旧低着头，弯腰答话，“那是冥帝您前段时间专门选出。”

　　林染想了想，没这印象，奇道：“怎么会？”

　　鬼将军笃定，“您当时说，这般单纯可爱的魂灵真是少见啊。”

　　他再想了会儿，脑子里依稀有了点感觉：“……有么？”

　　“您还说，您与他相见如故，惺惺相惜，是冥界不可分离的知己。众鬼阻拦不下，便将其留下来了。”

　　此言一出，林染总算忆起几分。

　　当时，林染刚来冥界，什么不懂，什么不会，硬生生被推上冥帝宝座。冥帝身旁有一群布命者，平日算命本就繁忙，闲来无事还得盯着林染监督一番，指出这不对，那不对，这不好，那不好，生生把他贬的一无是处。

　　林染每日出门巡行，回来后少不了一番指点，时间久了，实在受不住。担心哪日自己被唠叨烦了自杀而死，还得被布命者点出死法低端时间不宜穿着浮夸等等弊处。

　　恰一日，冥界新来了群孤魂，按例送至冥帝处审核。林染堪堪一瞧，正好瞧见一位自然自得挖鼻孔的另类，脑袋一亮，也不知怎的就清明了，手指大大点勾，死乞白赖把那人留下。

　　果不其然，这位奇人一来，布命者视线控制不住就往那处盯，一盯一个准，一盯一个不满意，嘴巴越发叽里咕噜，指责冥帝怎的眼瞎瞧上这位了？

　　林染听的一派正然，心下却欢喜，总归唠叨的花样少了几分，也算是个进步。

　　回忆瞬起瞬落。
　　林染只觉着嗓子微微有点痒，咳了一声，看着关下魂灵，十分生硬的转移话题，“……那个鬼魂是怎么回事？”

　　鬼将军顺着声音抬头，见林染正盯着绷带人，目光也随之落到鬼门关下。

　　“这些日子经常会来些魂魄不全的灵魂，要么是少了血魂，要么是失了心魂……总之，很难办。”

　　完整健全者有三魂七魄：三魂为胎光、爽灵、幽精；七魄乃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
　　三魂分存于心、血、肉，若失其中一魂，便为灵识不全。灵识不全者无法投胎，即为残魂。

　　闻言，林染又看了看那残魂。

　　他担任冥帝不过百年，事情过多，自然没法一一解决，便将鬼门关一处交由鬼将军。寻常情况，鬼将军根本不会向他报备，独自便可处理，如今说了“难办”二字，那此事也的确算是棘手。

　　视线移到其他关卡，其余鬼门关前各有一名鬼差看守，“别的地方呢？”

　　鬼将军迟疑道：“也有不少，现在都放到地府关着……再这样下去，地府就没地了……”

　　林染听着，也有几分忧虑。

　　魂灵不全者意识薄弱，大多走不到鬼门关，即便侥幸入关轮回，到了奈何桥，也无法经受轮回台内的考验，完成投胎。冥界虽为鬼地，不甚在乎生死，却也不会白白葬送魂魄，因而，现下也只能留着这些魂灵。

　　绷带人动作还不是很流畅，行走有些顿挫，好半天才将魂灵关入地牢。

　　鬼将军想了想终是提议道：“不如……您让我去人间调查一下，说不定可找出原由。”

　　“算了罢……过几日冥帝便会归来，我这临时担上的名头也该取下……你就别在最后时刻找乱子了……”林染想想那位临时撂担子的头儿，急急摇头。

　　他微微闭目否决鬼将军的建议，再睁眼时，目光已落在绷带人身上……这孩子，刚带来冥界时连路都不会走，如今行走做事与常人无甚大异，也算是难得。

　　林染心里宽慰，难得有了些自家猪终于长肉的兴奋，连连喊住正准备关门的绷带人：“无尘！”

　　绷带鬼一听，顺着声音扬起头看了看关闸上方，视线触及林染后顿了下，而后微微弯腰，对其点点头算是问候。

　　他生前死后都受尽折磨，全身上下没一块完整的肉，自然没办法开口言语。林染刚见到他，还以为是肉片成了精自己开始爬行，吓了一大跳，如今无尘能对他弯腰行礼，已经算是竭尽全力。

　　林染看着更加宽慰，心下有些感慨，却听一阵微弱的嗓音从层层绷带内传出。

　　“谢……谢……”

　　谢？

　　无尘头颈部的绷带有了些许起伏，骨肉相连处慢慢渗出血迹，连同白色泡沫一点点从绷带内挤出来。

　　林染心里感慨更深，“你能说话了？”

　　“……谢……谢……”白色绷带上血迹越发明显，无尘喉部用力，嘶哑挣扯才将这几个声字发出。

　　他脖上绷带紧绷，上面血色微深，白沫伴着致谢词语一点点渗透到绷带外侧，林染眼睛一红，掩面捏捏鼻子。

　　他擦了几滴莫须有的泪，对着身边鬼将军叹道，“……孩子大了……能说话了……以后……指不定就能喊出我的名字……我……我……”

　　说着，他又矫情的哽咽几声，摆摆手让绷带鬼回去。

　　无尘再次弯腰对他点头，身子退回地牢内，缓缓关上木门。

　　“难得……难得……”鬼将军低下声音祝贺，“冥帝费劲心思让他来冥界休养，现下总算有些成效。”

　　脸上喜色未消，林染仍旧显出一副伟大无私的深沉感，摇头道：“……不是我的功劳，他百年之期已满，可到人世游历一遭……或是不想因步伐言语不便失了兴致，狠下心练了许久吧……”

　　鬼将军闻言叹叹：“百年之期，百年之期……我们这些人即便是回到人世，亲朋好友皆已不在，又有什么游历的意义？”

　　鬼将军这话没错，冥界当差百年，可至人间一日，自是见不到半个熟人。

　　然林染一想到此处，心下却难免欢喜，本来他人间名声就差，死之前更是达至顶峰。虽没了死前的半月记忆，但林染终归还是不信死因，当了冥帝后假公济私查了下生死簿，没成想，自己野心确实不小，当真是杀了皇帝、绑了太子、逃到金都后山冻死的。

　　此事一出，恶少臭名想不远扬都难。

　　刚任冥帝，每死一个金都人，林染都得躲到殿府待一日，深怕不小心遇在些熟鬼，又得遭好半天的愤骂。

　　近三十年，林染没再遇过熟鬼，料想凡间记得他的估计死的差不多了，心下庆幸，叨念着何时也去趟金都，赏赏花寻寻景，顺便追忆追忆自己曾经的风流岁月。

　　此时，鬼将军在他面前伤情感慨，周遭氛围难免低沉。林染自是不愿破坏气氛，只得憋着内心私念，未显露半分“没熟人好，没熟人好”的欢喜神色，沉声道：“……是啊……是啊……可惜……可惜……”

　　二人正矫情的相互感叹，远远便听到一阵呼喊。

　　“林染呢——林染呢——”

　　这呼喊声极为泼辣伶俐，每个语调末梢都微微上调，即便隔着遥遥黄泉分支，依旧是一字一句、点点清晰的传过来。

　　林染听到这音节语气，头皮不由炸开，身上寒意四起，连带着汗毛也竖起来。他身子小抖几下，把身上的灰色羽裘裹了裹，试图驱赶这股怨念十足的呐喊。

　　“冥帝，孟婆唤您了。”一旁的鬼将军看林染不理，好心提醒道。

　　“她爱唤便唤，爱喊就喊。难不成，我一个冥帝，还得事事听她指挥，次次任她抱怨？反正我不去。”一改往日温和礼貌的样子，林染瞪了眼鬼门关后远远立着的宽大长桥。

　　这女子，仗着自己在冥界待了千年，事事不放在眼里。他担任冥帝百年，每年每月都得被孟婆找过去教育几下。

　　奈何桥本就在冥界上风口，孟婆嗓门又向来大，林染屡屡被训得狗血淋头、羞眉红脸，这训人指责的言辞便顺着鬼风飘至四面八荒，丑得他直想找个畜生道跳下去！

　　不去，不去！她叫破喉咙也不能去！

　　“林染呢——林染呢——”

　　呼喊叫唤声接着又传过来。

　　鬼将军看冥帝抓耳挠腮，不愿去却又没法忽视的焦急样子，沉声道：“您要是不去……估计她得一直这么喊下去。”

　　林染一听，深吸一口气：“……我知道……”

　　他能在冥界待多久，这孟婆便能喊多长时间，这点他早就领教透了。

　　鬼将军迟疑片刻，“不如……我陪您一起……她看有外人在，总会顾忌些，不会训的太彻底……”

　　可不会！刚上任时，孟婆曾在奈何桥千万魂灵前指着林染鼻子抱怨，说他如何如何不负责任，如何如何忘恩负义，如何如何狼心狗肺！字字珠玑，句句不重，恨不得把林染生前所学的一切贬义词语全部为其复述一遍！

　　他是真不清楚，自己不过是白得了一个“代任冥帝”的称号，怎么就让她这般看不顺眼？

　　“林染——林染——”

　　泼辣声依旧继续，其间莫名夹杂些许鬼泣，鬼泣声遥遥飘来，又是一阵刺耳扎人。

　　林染闭目，心下百转千回。他蹙眉叹了口气，而后睁眼，揉揉太阳穴向奈何桥方向走。

　　林染走了几步后又停下来，微微侧过头对着鬼将军示意：“……算了……你还是陪我一道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