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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六章(上) ...

  •   第六章(上)

      1996年6月27日上午九点

      朦朦胧胧。
      六月的艳阳本是一片令人头晕目眩的灿烂,但在这个气候宜人的英伦小城,晌午的太阳却还带着尚未完全睁开的惺忪睡眼,用金黄色薄纱轻柔地抚慰着她才刚开始劳碌的子民。金色不是一种特定而唯一的颜色,她独立于尘世硕大而污浊的调色盘之外,是一种境界,一种在纯洁中灿然而生的境界,即便是杂乱无章的垃圾堆上饥不择食的野猫,抑或是下水道里从绝望中发酵而来的泡沫,都在她暖暖而慵懒的怀抱里顿生安详。
      大地,笼罩在一片慈祥的大爱之中,像个任性的孩子,对这弥漫乾坤的隽永诗意毫不理会,自顾自地为一天的牛奶面包张罗起来。

      比阿特丽斯从新公寓的窗口向外望去,但楼上起早贪黑的大娘清早起来晾晒的床单阻挡了她的视线。海蓝色的眼睛被一片金色的洁白所浸润。
      说到床单,比阿特丽斯倒想起那个在圣诞之夜前来打搅她的苦命妇人和她那可爱又可怜的小女儿,以及自己的好心所带来的意想不到的霉运。
      那女人分明是设计好的,在搬走前一天夜里骗走那个德国小妞的毯子,至于安娜贝尔的病是不是这个拙劣计划中的一部分则不得而知。圣诞节过去的第二天清晨,当幸福的人们从天伦之乐中醒来,不幸的人们从自怨自艾中复苏,比阿特丽斯挂着黑眼圈敲响了女人的房门。为了这样或那样的理由,她彻夜未眠。她是假装来慰问的,目的是要回安托瓦内特•拉格洛夫老小姐唯一的遗赠。但没有人来开门,无论怎么用力地拍打或踢踹房门,也没有人回答。

      你说哪位?住在拐角上的太太?安娜贝尔的老妈?哦!你说拉瑟尔太太!哦,真是倒霉的人!付不起下个月的房租,所以和女儿一起搬走了,几分钟前才结的帐。看样子亲爱的小安娜贝尔病得不轻,太可怜了。哦,愿上帝保佑她们!我发誓,要不是因为我们的日子也实在是够拮据的,我们一定会想办法让她们母女俩留下的!哎呀,这年头,谁都不容易,我们也有我们的难处。你看,上个月……
      她又被算计了!比阿特丽斯狠狠地跺了跺脚,双手抱着头,对天苦笑。她不生气,一点都不,没什么可生气的,反正她也用不着那条热得能让人睡昏死过去的混账毯子。这种好东西,放在她的破箱子里压箱底也是一种莫大的浪费。馈赠,本不是难得的慷慨与美德,只要不让她馈赠出自己的生命,至于其他的废物,顺水人情,何乐而不为呢?
      她觉得可笑,真的可笑,怎么“聪明”的比阿特丽斯•拉格洛夫总是被最拙劣的骗子骗得心甘情愿呢?没有什么自以为聪明的人把她玩弄于鼓掌之间,可只要一碰到拙劣的骗子,她就变得毫无招架之力,智慧和机敏便都不约而同地弃她而去。她本该用用摄神取念的,但她妄自尊大地觉得没有必要对着一个脸上长满蝴蝶斑的中年妇女疑神疑鬼。所以,她被骗了;所以,她对着上苍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

      那件事之后,比阿特丽斯也搬离了那幢公寓。公寓的老板娘总觉得这个既年轻又媚气的——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哦,对了!——“金发尤物”会无可救药地迷恋上她那全世界最完美的丈夫。现在,悬着的心总算可以放下了。
      Cher belle! 我美丽的姑娘!干嘛这么急呢?我真遗憾,你真该多住一段时间,要知道我们夫妻俩是多么喜欢你这样迷人的姑娘!要是你等到夏天再走,你就能喝到我炖的鱼汤,你知道的,我们只在夏天才喝鱼汤。这是房东太太有如法语一般拙劣的虚情假意。(注,房东太太卖弄法文,但语法完全错误,没有注意区分阴阳格,同时按照英文的习惯把belle当成了名词,而法文中belle是形容词。正确的句子应该是:Chère belle fille,意思是,亲爱的小美女。)
      显然,伦敦并不适合渴求清静的比阿特丽斯居住,虽然它还远不及大洋彼岸自由女神像背后的那座城市奢靡,但出租车昼夜不停的鸣笛也足以令所有人的孤独显得过于喧嚣。况且,还有陌生的不速之客的打扰。
      比阿特丽斯不清楚,这究竟是不是一种逃避。但没有任何证据显示这种逃避是懦弱的行径,所以,她选择毫不自责地离开。只要不是懦弱的外化,逃避似乎不是一项重大的罪过。

      总的来说,比阿特丽斯对现在的生活感到满意。但有时候,这种远离了尘嚣的孤独又似乎的确过于冷清。在她用各种各样的魔法让这个房间在地图上无法标记之后,她就真的成了一个无法标记的人。即便有时,她迫切地希望有人能在某个慵倦的午后或冷峭的清晨把她苦苦地找寻,也没有任何闲人会在茫茫人海中发现她的存在。于是,在那个寒冷却又火热的圣诞之后,生活又重新归于平静,不带一丝波澜的平静。
      她就在这片荒芜的平静中了无生趣地生活,既像是活着,却又和死了没太大区别,唯一的区别就是,也许当这片平静以一种令人难以揣度的方式戛然而止时,她又会像一株久旱之后喜逢甘霖的植物,在天空欢畅的哭泣中,容光焕发,也许她也能等到自己库•霍伦,如果那个勇猛武士真的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正等待着机缘的牵引,让他遇见自己的凯瑟琳;但死者无法复生,对她们来说,那是永恒的宁静,就像伊莱娜此刻正休憩于坟墓黑暗阴湿的怀抱中,不复知晓活人的思念抑或苦恼。但早夭不适合无神论者比阿特丽斯,没有阿利盖利,她无法在天堂那一端招摇。(注:库•霍伦和凯瑟琳,参见叶芝《胡里痕的凯瑟琳》,阿利盖利但丁和比阿特丽斯,参见《神曲》之《天堂》)

      一切真理都证明,半死不活的生活不会持续太久。人要么死去,要么复活。反正,无论你是否愿意,你都必须做出选择。
      你必须做出选择!这是昨天夜里戴面具的人在小城幽僻的桥洞下不容置疑的定论。那面具下飘逸的秀发在夜色的渲染下显得凄凉,令人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感伤。那金发的色泽并不是比阿特丽斯所熟稔的那种健康而丰盈的色彩,而是一种惨淡的光芒,就如同这如墨迹般浓得化不开的穹隆里散乱的星影为夜晚的小城涂上的银辉。

      凯尔特小姐,请抱歉我在深夜打扰您的安眠。指甲洁净而修长的手握住比阿特丽斯太过年轻却已濒临凋谢的右手,轻轻一吻。
      没关系,打扰我的人总是在深夜驾到。这一点我已经习以为常。比阿特丽斯并没有礼貌地回礼。
      您不介意这真是太好了,为了不耽误您宝贵的休憩时间,请允许我开门见山地就某些问题询问一下您的意见。
      对不起,先生,请允许我拒绝您的请求。
      为什么?我个人认为,拒绝交流是极其不明智的选择。这会让你失去很多机会,而这些机会往往改变你的人生。戴面具的人微笑着陈述自己的观点。
      我不接受你的请求,因为我无法容忍虚伪。比阿特丽斯抬起头,海蓝色的目光直逼面具背后幽暗的浅灰色地带。
      请不要误会,我带着莫大的诚意而来。戴面具的人依然习惯性地让迷人的笑容优雅地盘踞在自己的嘴角。
      不!我看不见任何诚意,先生。你毫不避讳地把我称作凯尔特小姐,这就说明,在你们的意识里,你们已经大可不必征求我的意见了,对吗?
      请允许我对您的话持反对意见,小姐。我们觉得有必要征求您的意见,只不过我们相信您的意见将和我们形成高度的统一。不过,如果您坚持的话,我们可以更正自己的说法,拉格洛夫小姐。更改一个事物的名字并不会带来任何实质上的不同。
      那您能否告诉我,什么才能带来你们所谓的“实质性的不同”呢?
      您的选择能带来实质性的不同。但前提是:你必须选择!就算现在不选择,将来,总有那么一个时刻,你依然不得不做出自己的抉择。到那时,也许你会比现在被动许多。所以,如果我是你,我现在就会做出选择。或者,至少听听对方能带给你怎样的选择。戴面具的人低下头来,看着比阿特丽斯的面颊。后者的双眼含义不明。
      说吧,我倒要看看你们能拿得出多么阔绰的筹码?说有诚意,就要拿出筹码。哦,千万别告诉我,筹码就是饶我一命。比阿特丽斯笑笑,转过身去,面对着拖沓的河水。
      不是饶你一命,而是“救”你一命。当然,还有一些其他非常重要的东西。戴面具的人也不紧不慢地走到河边,同比阿特丽斯并肩站着,面对着呢喃的河水。
      我的命尚没有危急到非要人出手相救不可。再说,如果真有什么东西已经威胁到了我的性命,只怕旁人也无力拯救了。比阿特丽斯耸耸肩,用眼角瞥了一眼和自己并排而站的金发男子。
      您说得对,您的能力是不容怀疑的,否则我们也不会在这片宁静的湖畔进行这样一场意义深远的谈话了。不过这一次的情况很微妙,您有能力对抗强劲的敌手——毋庸置疑(戴面具的人肯定地点头)——但您无法堤防藏匿于角落中的阴谋家。这个道理,我无须赘述。
      比阿特丽斯抬起头看着对岸黑压压的树林说,是啊,可问题是貌似相比于那些所谓的隐藏在角落中的阴谋家,此时此刻穿着黑衣屹立于河岸之上的两个黑影到更像暗角中的窥探者。
      戴面具的人把被河风吹乱的铂金色头发轻轻地捋到肩后,说,请不要这样草率,小姐。不一定站在阳光下的人就是光明的,而栖身于黑夜中的人就是黑暗的。您需要看到的是人们心里的色彩。
      但人们心里的景色就只是一片鲜花和骷髅并存的垃圾堆,你看不出色彩。比阿特丽斯想告诉戴面具的中年男子,但为着一些不必要阐明的原因,她决定不对这个流于灰暗和晦涩的问题进行更深入的讨论。她说,有道理,具体来说呢?
      具体?我们并没有得到完全具体的消息。不过,大致来说事情是这样:请不要在过于孤独的时候一个人回到凯尔特庄园。
      你在暗指什么呢?面具先生?比阿特丽斯用脚轻轻地摆弄着岸边的绿草,好像对星光下的草地发生了浓厚的兴趣。
      不是暗指,而是提醒,提醒您注意安全。总的来说我们的消息不算灵通,但毕竟还不至于孤陋寡闻到连傲罗办公室的风声也一无所知。要知道,傲罗一贯很张扬,尽管他们本身的角色应该是秘密警察什么的。我们得到了一点消息,关于傲罗办公室准备对某些他们认为原本不必存在之人斩草除根的代号为“SR”的小计划。SR,罪玫瑰。(注,Sin Roses)嗯,为了控制目前巫师社会良好的情绪状况和政府与民众之间相互信任的现状,有的人必须…….
      我是原本不必存在的那类人中的一个吗?比阿特丽斯转过头来,阴恻恻地笑看着她的伙伴。
      这个,我不知道,您认为呢,拉格洛夫小姐?
      然后呢?面具先生。你们打算怎么做呢?比阿特丽斯再次面对着缓流的河水。
      我们?我们打算将这个消息告诉小姐您,并竭尽全力做些有意义的事情,在力所能尽的范围之内。
      例如呢?
      例如,尽全力阻止同样的命运在不同的人身上反复轮回,尤其是,在一个充满希望的年轻人身上。
      抱歉,我显然不在“充满希望的年轻人”之列。比阿特丽斯嗤笑着,抬起头来仰望夜晚的星辰。
      不,小姐,您的行动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Nein!我就不认为自己曾对你们有过任何堪称“证明”的光荣行动。我恐怕你们会错意了。比阿特丽斯玩世不恭地甩了甩头。(注,nein,德语,不!)
      不是向我们证明,而是向世界证明。只不过世界没看见罢了。譬如说“法兰西国家魔法博物馆”。戴面具的人微讽地卷起了嘴唇。
      我就不认为那是什么了不起的“证明”,一次卑鄙的偷窃行为不值得任何人来赞扬,面具先生。
      这就是问题所在。您本可以做些更光彩的事情的,可现在却只能在博物馆里充当“绝世神偷”的角色,这就是世界没有看见的东西。但是,小姐(戴面具的人抢在比阿特丽斯准备打断他的话之前用食指轻轻地按住了比阿特丽斯被夏夜潮润的空气滋养得异常湿润的嘴唇)请听我说,我们看见了。就算世界没有看见,我们看见了。将来,我们也会让世界看见和欣赏我们从中发现的一切。
      看见对“你们的”事业有益处的一切。比阿特丽斯将嘴唇从修长的手指上移开,讽刺地说。
      看见一切曾经被他们视而不见的珍珠。戴面具的人微微一笑,不再言语。他通晓“适可而止”的艺术。

      他们,比阿特丽斯和戴面具的人仍旧并肩站在寂静的河岸旁。流速缓慢的河水颇为恼人地滋生出一阵阵令人厌倦的肮脏气息,有气无力的涟漪总也不舍得向着前方洒脱而去,却与犬牙交错的河岸纠缠不清,似乎夹杂着某种过于张扬又隐晦的暧昧,在不可捉摸的若即若离中捕捉着彼此。

      这么说,我现在便不得不做决定?这让我觉得似乎我根本就没有选择。比阿特丽斯怅望着慢节奏的河水,河岸上沾染了污浊气味的河风轻轻地掠过她金色的鬓发。
      决定往往是在一瞬间做成的,但决定之前我们需要一些时间来让自己进行不可或缺的犹豫,这会让我们相信自己的选择是慎重而充满思考的。所以,你不必现在作答,拉格洛夫小姐。你可以思考,思考到你认为已经不必再思考的那一刹那为止,在此之前你可以永远保持沉默。
      多么宽宏大量的恩赐。比阿特丽斯嗔笑道。但愿每个人都如此宽宏大量。比阿特丽斯为这句话加上一个反讽的冷笑。
      愿梅林保佑你!戴面具的人再次用他那修长的手指轻柔地握住比阿特丽斯因为握笔太久手指长满茧疤的右手,轻轻一吻,当做告别舞曲。
      多么遗憾啊,mon cher Monsieur Mal Foi,我不信仰梅林!(注:比阿特丽斯在打趣卢修斯。on cher Monsieur Mal Foi,我亲爱的马拉福瓦先生。马尔福的名字为Malfoy,在法文中mal代表“坏”,而foi则为“信仰”,合起来意思是:我亲爱的不良信仰先生。)

      黑色的长袍在同样漆黑的夜色中转身离开。
      当他离开的脚步在湿润的夏草上不留痕迹地渐行渐远时,那跫音是如此从容,仿佛用茶叶占卜的预言者,知晓故事的结局。比阿特丽斯的心脏一阵轻微而又剧烈的悸动。为了让自己的身躯保持足够的平静,她猛地抓住自己拖地的长袍。
      用力过猛,大腿被久未修剪的指甲刮出了血痕。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第六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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