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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六章(中) ...

  •   第六章(中)
      1996年6月27日上午九点三十分

      SR——SR——SR——SR——
      比阿特丽斯在铺满灰尘的窗台上用长满茧疤的右手随手涂抹——罪玫瑰(Sin Roses),诗意而诡异,虽然彻底歪曲了原本就相当荒唐的现实,但依然具有勾魂的魅力。或许,SIR——Sin In Roses——反倒更适合那位伟大的sir。比阿特丽斯嘲笑着,不怀好意地把两个灼人眼的字母潦草地填在罪与爱之间。
      (注:SIR,Sin In Roses,玫瑰花丛中的罪恶,暗指凤凰社成员在凯尔特庄园玫瑰园中杀害菲奥娜;那位伟大的sir,指凤凰社的领导人阿不思•邓布利多。这是比阿特丽斯在玩弄文字游戏。)

      阳光开始逐渐变得刺眼,比阿特丽斯在被普照大地的阳光弄疼了双眼好几次之后,终于不情愿地拉下了窗框上泛黄的百叶窗。不知那种怀古的微黄是阳光的恩赐还是时光的眷顾。
      屋里立刻变得暗淡但柔和起来。比阿特丽斯虽不喜欢晦暗的小雨,却也不崇尚灿烂骄阳,在她的意念中,那是一种相当凌人的傲慢,将芸芸众生都纳入自己的领土,也不去理会被纳入其间的生灵是否都对无限的狂热和光明满怀憧憬的欢欣,独自沉浸于对脚下这个不完美的世界的意淫中。

      比阿特丽斯不喜欢卢修斯•马尔福那样的男人,太精于修饰,太脂粉气。德国男人虽然不优雅,但至少他们还像是男人,至于事到临头他们究竟是不是真正的男人则另当别论。不过,有一句话卢修斯•马尔福算是说对了,决定往往是在一瞬间做成的,但决定之前我们需要一些时间来让自己进行不可或缺的犹豫,这会让我们相信自己的选择是慎重而充满思考的。
      看不出来,在他被马尔福家族的家规和伏地魔的高压统治限制到极限的头脑中居然尚且残存着这样睿智的想法。没错,比阿特丽斯还在犹豫中,一旦跳过了,决定便不再称之为决定,那只是无谓的冲动,或者无奈的妥协。在时间尚且充裕的现在,比阿特丽斯大可继续犹豫下去,直到最后的时刻来临。但她不知道那会是在怎样的一个瞬间,也许明天,或者明年,但不会是永远,迟早,它会来到。
      她打算犹豫下去,特别是在自己的生日(生日是吟唱生日快乐歌、接受祝福的日子,不必用来思索)但似乎再没有任何一个日子会比这个六月天的生日更适合思考自己抽象性的人生。

      今天是比阿特丽斯的生日,没有人会在这个富有纪念性的时刻记得她的生日。6月27日,人们只记得那是战争中最绮丽的华章,正义与邪恶决死对抗的瞬间,胜利的凯旋曲和战败的白旗,6月27日,没有人记得,无足轻重的比阿特丽斯又消磨了一年的时光。如果不是为着一些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到不可思议的理由,她也会忘了生日的存在。
      但,当那束湿津津的不知名的野花被一只同样因为长时间太过用力地握笔和狂风暴雪中砸碎德姆斯特朗灰暗长廊的彩色玻璃而粗陋不堪的手轻柔地插入十岁小女孩夕阳中如落霞般灿烂的金发中时,比阿特丽斯6月27日的生日在亘古的宇宙中便成为一种永恒的存在。这种永恒的存在让她失去了忘记自己的理由。
      这就是爱情吗?
      Nein。这不是爱情——比阿特丽斯慵倦地爬在沙发上,猫咪似地闭上眼睛,沐浴在从质量并不过关的百叶窗中漏进来的温暖中——这只是夕阳投影下莱茵河波影中一个记忆的断章,一种无法参透的意境,一种停滞于光阴之外的美。但这不是爱情。
      在这个世界上,永恒的不只有爱情。

      那是1987年的春天。春天是一个懵懂又萌动的时节,在这个从消融的冬雪中破土而出的季节里,连巨人花园外那幢坚实的围墙也会在某个不可预知的瞬间被它孤僻的主人不顾一切地推开,更何况“芙丽嘉”庄园那道装饰价值远大于防御意义的红砖墙
      那天——哪一天?29号?对,29号。2月?不对,那年是平年,没有2月29日。那就是3月。没错,3月29日——那位和安托瓦内特•拉格洛夫老小姐老死不相往来的邻居梅格丽安•霍尔堡带着她并不十分英俊的旁系孙子,亚麻色头发、灰色双眼的埃里希•德特林造访“芙丽嘉”。就现在看来,这种举动无疑是可笑又可耻至极的,比阿特丽斯相信,如果梅格丽安•霍尔堡依然健在(虽然她已经离世多年),她也不得不为自己一时的心血来潮而追悔莫及。但在那个明媚又慵倦的午后,并非先知的人们又凭什么能预见这场破坏性的悲剧呢?
      埃里希•德特林长得并不英俊,当比阿特丽斯第一次抬起双眼仰望他那头亚麻色柔软的头发时,这个不失偏颇的评价便永远地刻在了她的脑海之中。埃里希•德特林并不英俊,他甚至不能和名过其实的海因里希•罗森摩尔同日而语,他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尚未成熟的孩子,带着厌倦和阴郁的神情局促不安却又满不在乎地站在“芙丽嘉”庄园采光柔和的客厅里。
      但就在比阿特丽斯眼中的海水迎上他眼中灰暗地带的一瞬间,透过那片灰色的沙漠比阿特丽斯敏锐地窥见了一种她不曾知晓却又从不陌生的情感。她不知道那种复杂的情感究竟是什么,在那之前她甚至不知道那种东西可以单独被提炼出来,以一种纯粹的方式存在于世上。但这并不影响她的判断。当这种神奇的东西——准确地说,失望、无奈和玩世不恭的某种混合体——在埃里希•德特林的眼中漫溢而出时,比阿特丽斯清晰而准确地捕捉到了它。从那以后,她就像被埃里希传染了一样,与那种东西如影随行。即便是后来,当埃里希已经在缭绕的晨雾中顺着不知通向何方的乡间小道逐渐化为一个模糊的黑点之后,这种东西依然为她驻足停留,仿佛是被埃里希•德特林——它曾经年轻的拥有者——不堪重负地抛到了身后。
      比阿特丽斯不记得他们第一次握手了,也不记得第一次寒暄与问候。还有在“芙丽嘉”客厅的对视,还有在正午烈日炙烤下的奔跑,还有在暮春的莱茵河畔险些被淹死的溺水,还有微风拂动的桦树林下隐忍的笑容,这些她大都忘却了,只能记得最精彩的剪辑,前因后果和上下文已经彻头彻尾地交予时间带走。她相信,如果埃里希仍在人世,他也会把这一切都忘掉。但她很怀疑,作为一个生命体,埃里希是否还在这个他没有爱过,也没有爱过他的世界里真实地存在。
      如果他还活着,他在哪里,他在做什么?

      比阿特丽斯摇摇头,继续保持着猫咪般的姿势慵懒地趴在外形时髦但质地粗鄙的沙发上。阳光依然从发黄的百叶窗中穿透进来,光斑在她金色的直发上舞动着轻快的身影。比阿特丽斯深深地吸了口气,呼吸着阳光、灰尘和丢在一旁尚未来得及清洗的黑长袍混合而成的味道。这种味道令比阿特丽斯不自觉地蹙起了眉头。
      在自己的生日里,是不是应该想点什么更愉快的事情?比阿特丽斯问自己。当埃里希•德特林这个对世人来说毫不熟悉的名字出现在她的头脑中时,她总是如同原野上放哨的麋鹿一般敏感。在已经随着窗外的流云斯斯飞走的九年间,每当她的记忆被这个刺耳的名字盯上,她总是很快撤离。只有那么屈指可数的几次,她任由记忆在大脑中恣肆地蔓延,但相比于这个名字本应达到的某种效果,这种恣肆也无非是浅尝辄止。
      简而言之,反刍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但问题是,人不能总做令人愉快的事情。
      比阿特丽斯转过身来,背对着阳光的脸显得尤为阴沉。是时候让自己背负的某些东西见见阳光了吗?——她用力地呼出自己胸口因为侧卧姿势不当而积压的气息——也许吧,但究竟是什么呢?什么才是背负在自己身上最深重的罪孽呢?比阿特丽斯无法回答,那些存在于表象上的东西,流于直白,随着时光的流失也将不复存在,而那些隐藏于深处的东西,就连比阿特丽斯自己也无从知晓。所以,只能一件一件地想,就像翻阅陈年的旧帐,一页页,一笔笔,一行行——比阿特丽斯再次转身,她总在试图寻找最舒适的姿势,但总是差那么一点,无论什么姿势,不管怎么调整,就是差一点。

      如果后世有好事者来为自己作传,“他”或者是“她”(凭直觉,比阿特丽斯认为那个人会是“她”)该如何描绘那天所发生的一切呢?
      实事求是的作者会这样记叙:“1987年7月21日,一段时间以来精神状态一直非常不稳定的埃里希•德特林与同村落的几位年轻巫师发生严重口角,冲突的起因已不可考。冲突结果非常严重,由于魔杖已在被德姆斯特朗开除时为德国魔法部销毁,埃里希•德特林被几位年轻巫师的魔咒击中头部,导致狂躁症发作。在神志不清、极端癫狂的情况下,埃里希•德特林对比阿特丽斯•拉格洛夫进行了性侵犯。受到性侵犯的比阿特丽斯•拉格洛夫身心严重受挫。由于比阿特丽斯在反抗时无意识大量使用回火咒,致使其内脏和大脑严重受所,其中子宫和大脑受损尤为严重,从此比阿特丽斯•拉格洛夫丧失了生育功能,同时患上了间歇经狂躁型魔法失控综合症。”
      虔诚的梅林信徒会这样祷告:“啊,梅林啊!请你,请你让恩典降临这不幸的受了伤的灵魂吧!梅林,请不要让所有的悲剧都发生在7月21(注,凯尔特大火,1981年7月21日)在这个悲剧性的日子里,请让绝望的灵魂看到你的慈悲!梅林,这个世界一定是疯了,它为何变得如此癫狂,如此无法辨认?梅林,请让这一切的一切都停止吧,请送来一叶方舟,载着虚弱的生灵去找寻心灵的归宿吧!”
      袖手旁观的作家会这样描述:“每一个拥有足够智慧的女人,无论她有多么年轻或者衰老,都不应该顺着一时的好奇去追求某种毫无意义的陌生刺激。这已经成为了一条举世公认的真理。当埃里希•德特林第一次来到这个平静的村落时,敏感的人们就应该察觉到他身上那种夹杂着不安分的绝望之情。然而,十年的时间却根本不足以让年幼的比阿特丽斯•拉格洛夫在第一时间辨别出梅格丽安•霍尔堡家的年轻房客内心之中所潜在的危险。而她日后也无可否认,他的出现的确给她的人生带来不小的麻烦。”
      还有很多作者可以来描绘那个凌乱的场面,站在各自独特的立场上,激情澎湃地或绝对客观地写作。
      但他们当中将很难有一个人准确地洞悉比阿特丽斯复杂、细腻而又晦暗的感情。他们所书写的,是他们的那段往事,而那段由比阿特丽斯•拉格洛夫和埃里希•德特林所共享的往事,却只能真实地存在于历史的印迹中,不为人所知晓。当比阿特丽斯在今天,躺在沙发上去描述那段故事时,她所讲述的也不过是她现在,此时此刻,正躺在沙发上的这一瞬间所看见的一切。那是她自己的故事,那故事已与埃里希的头脑中所镌刻的版本相去甚远。那故事的背景和画外音尽是她的色彩。

      她不记得自己都喊叫了些什么了。那些从她口中下意识地流出的语言已经随着那窗外飞速的流云消失在天空的尽头。
      混蛋!疯子!流氓!下流!无耻!无赖!放开我!我恨你!……这些都是很适宜的台词,人人都可以理所当然地叫喊,但直觉和一些尚且残存的蛛丝马迹式的记忆明确地提醒她,这些词语并没有出现在它们理应被安置的地方。也许她向正在楼下编织毛衣的梅格丽安•霍尔堡求救了,但这种概率微乎其微;也许她大叫着自己那些已经死去的亲人,哀求他们在冥冥之中能够继续关注这个缺少了他们也兀自运转的世界,但这种可能性几乎为零;也许她只是反反复复地叫喊着“为什么”,用德语或是英语,尽管这样的问句听起来有些文不对题。她的确想不起来她究竟喊了些什么,但她也不认为自己会没有反抗而任由埃里希宣泄他受挫的激情,因为那样她就显得太过无耻了!十岁的小女孩不会期盼那种事情的发生!而如果换在九年后的今天,事情就不会以这种糟糕的形式发生,她势必成为它至少一半的主宰!那她究竟都喊叫了些什么呢?她忘记了,因为惊慌和失措,她彻底忘了。
      她只清晰地感觉到埃里希体内——他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滴血,每一根头发,每一滴泪里——所燃烧的火焰在她的身上炽烈地燃烧起来。熊熊的烈火!那是□□,但不是情欲和□□的火焰,而是欲望的火焰!是潜藏在内心深处的对世界,对人生,对生命的欲望!那火,本不是埃里希的魔法,那是比阿特丽斯卓绝的天分使然,但埃里希点燃了她,从此,她的人生——正如他曾轻轻地吻着她,在河畔隐秘的草丛中时对她耳语的——与众不同。

      在那之后的很多年,她一直强迫着告诉自己,她不知道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也无从知晓这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反正事情就在那里,然后它们就莫名其妙地发生了。
      但是,现在,老实说,她知道,她在说谎。自欺欺人。她知道的,她一直都知道的。她知道,当埃里希第一次在她面前用随手捡来的粗糙稿纸写下“格里格安多元猜想”这个在她往后的岁月里贯穿半生的名词时,某种最终必将爆发出破坏性的东西便已在他们之间酝酿;当她第一次用博拉的魔杖轻而易举地将两道魔咒同时射出时,他灰色的双眼里飘忽不定的云翳似乎就在预示着什么。
      但年少时人总是无知的,她只觉得和埃里希在一切她很快乐,虽然那里真正的快乐还有很长的距离,况且即便他们就在快乐的包围下,他们也不知道那就是快乐。
      而他呢,他显然看到了某些潜在的麻烦,但他一言不发。也许,是因为在德姆斯特朗时说得太多而不得不落荒而去,所以才选择从此之后缄口不言;也许,是因为太渴望传说中的多元猜想,便不顾一切地准备牺牲自己年轻的爱人——如果她是他认定的爱人。当然,更可能是因为,他孤独,他和她一样孤独,他要留下她,在他身边。
      没错,是这样。他太孤独了,只有太孤独的人才会在自己风华正茂时开始衰老,无可救药地迷恋上含苞待放的粉红色花苞。长久的压抑扭曲了他的心灵,他不相信真爱,也无法理解爱情,当他自以为深陷其中时,爱情,就如同一朵笼罩在玻璃钟罩里的魔法之花,美得令人悸动,无法逼视,无法触摸;然后,当他终于下定决心冲上前去掀开不堪一击的钟罩试图将那朵撩人的花朵紧紧攥在手中时,却因为用力过猛捏碎了绿萼上脆弱的花苞。
      或许,当第二天的骄阳如期升起时,他也曾幼稚地告慰自己,那不过是昨天夜里窗外瓢泼大雨的催化下衍生的噩梦,在盛夏的水汽中已烟消云散。可当他在正午的烈日下跪在梅格丽安•霍尔堡的棺木前为自己的罪恶忏悔时,他是否还能当那只是昨夜的梦魇。
      梅格丽安•霍尔堡的死是个谜,人们纷纷把质疑的目光投向浅灰色眼镜、亚麻色的头发的怪癖男孩。但,没有证据能连接案件和嫌犯,于是,人们缄默。证据是证据,怀疑是怀疑,人们不必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丝毫的羞愧,因为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这么认为。
      唯一知晓真相的两个人,埃里希•德特林,比阿特丽斯•拉格洛夫也三缄其口。死者已矣,真相对活着的人抑或死去的人都已毫无意义。
      梅格丽安•霍尔堡不是死于咒语,而是死于心碎。当她拄着拐杖闻声赶来,看见埃里希和比阿特丽斯的一片狼藉,她开始忏悔自己的自私。上了年纪的人,当她开始忏悔时,生命之火也便燃到了尽头。当最后一滴泪顺着烛台滴在陈旧的雕花方桌上,蜡烛终于熄灭了。

      如果不是几年后,在一个风雨如晦的傍晚,比阿特丽斯在德姆斯特朗图书馆麻瓜读物区意外地翻阅了那本连名字也很自以为是的书——《名利场》——她将永远地失去了解梅格丽安•霍尔堡的机会。

      “……总有一天,我要把炽烈的火焰
      点燃在德姆斯特朗晦暗林荫的枝头
      让眩目的华彩
      装点你走过的路径,从阴台到塔楼……献给我的G•G”

      “……你究竟是什么,我的姑娘?
      是藏匿在绿叶里欲放还羞的孩子
      还是翩迁在微风枝头轻灵跳动的舞者?
      是沉湎在回忆里轻声叹息的少女
      还是小憩在阳光花丛不愿醒来的精灵?
      你究竟是什么,我的姑娘?……致亲爱的M•D”

      “……时光会挑唆你对我兴趣阑珊;
      却留予德姆斯特朗的长廊不变的绿意盎然。
      你会记得我吗?我钟爱的牧羊人!
      或者你会想起那满枝的火焰,
      那不是高傲的灯塔,而是孤独的火光,燃在我的心上……献给我的G•G”

      糟糕至极的情诗!用词不当,韵脚错误,感情空洞,没话找话之典型。比阿特丽斯再没有见过比这更拙劣的情诗。那天,她伏在德姆斯特朗的圣弗兰兹斯卡图书馆笑得前仰后合。一句接一句的肉麻情诗读得她浑身发痒,拙劣的诗句与矫情的爱慕和那本自以为是的硬皮书的名字一样虚幻。
      脆黄的诗稿上标注着时间,那是1898年的严冬到1899年的初夏。在那之后,一百年间,这本单调乏味情节冗杂立意陈腐的《名利场》再也没被任何学生带出过图书馆。人们没时间读书,人们在名利场里消磨光阴。就这样,时光被整整消磨了一个世纪之久,以至于当比阿特丽斯不小心翻到这本书时许多书页都故作矜持地粘在了一起,仿佛要报复翻阅者迟来的赏光。当然,这也跟图书馆潮湿的空气密不可分。
      也许正是因为德姆斯特朗的空气过于潮湿,年轻人躁动的青春才能在少雨的冬日不缺水分滋养地潜滋暗长。就像在春末夏初的科隆,比阿特丽斯和埃里希自以为坠入情网。是的,在某些多情的季节,人们自以为自己无可救药地坠入情网。于是,人们快乐,人们痛苦,人们希望,人们失望,人们堕落,人们癫狂。但那也就只是自以为而已,事实证明,许多人根本没有相爱。
      比阿特丽斯总觉得梅格丽安•霍尔堡——哦,不对,是出嫁前的梅格丽安•德特林——有点自作多情了。她为她的G•G燃烧内心的火焰,可她对他来说不过是绿叶丛中的孩子,轻灵的舞者和睡仙篮中的小精灵,咫尺天涯,满目皆是,何必停留?情诗里既然已经是如此的明了,那位可怜的M•D又凭什么认定自己和那个姓名的缩写是两个相同字母的牧羊人终有一天能再续前缘呢?执著程度不亚于远嫁英伦的瑞典少女。
      显然,梅格丽安•德特林是这样固执地认为的,否则她也不会带着她落魄的侄孙造访“芙丽嘉”。她把埃里希带到“芙丽嘉”,让埃里希认识比阿特丽斯,为的是要按照自己的意愿,让浅灰色双眼、亚麻色头发的德特林和海蓝色双眼、金色长发的格林德沃——拉格洛夫?所有人都知道,那只是个幌子,一个笑话——享有幸福的结局。
      可惜,她错了,错过的事情就只能错过,拙劣的弥补只是无谓的挣扎。这个世界上,从来就不曾有过一个德特林和一个格林德沃的童话!1898年,那是梅格丽安和盖勒特的季节;1987年,那是埃里希和比阿特丽斯的故事。
      姓氏不能取代名字。

      是,姓氏不能取代名字。比阿特丽斯坐起身,让头脑从方才的恍惚中清醒过来。阳光很温暖,但过久地休憩于温暖中人容易意识模糊,产生一些稀奇古怪的联想。
      比阿特丽斯的嘴角抽动了一丝讪笑。比阿特丽斯使劲地摇了摇头。她不应该试图把问题归结于梅格丽安•德特林自私又愚蠢的错误的。她都不知道,从何时开始,连她也开始习惯于把自己的错误顺水推舟地栽赃于别人身上。大概,人在幽暗的角落里呆得太久,自己也会发霉变质,头脑里长满水锈和青苔。某些不甚光彩的想法也难免栖身于这条水草盘踞,蚊虫孳生的暗渠当中。

      梅格丽安•德特林是个十足的傻瓜,毋庸置疑,年岁予以她尝试,却不能赋予她智慧。但比阿特特丽斯的人生与她无关,她的过错不过是一个和事件高度吻合的小插曲,并没有任何本质性的影响。没有她,比阿特丽斯和埃里希之间的悲剧也许不会发生,但面对各自的不幸,他们却依然无处可遁。

      埃里希,告诉我,他们为什么开除你?十岁的小女孩跪坐在翠绿欲滴的河畔杂草上,摆弄着野草莓白色的小花。
      不为什么。亚麻色头发的男孩不耐烦地回答。
      是吗?凡事总有个为什么的,埃里希。金发姑娘不依不饶地摇摇头。
      不见得所有的事都有为什么。这句话本身就没有为什么。灰眼睛的少年躺在草甸上,茫然地望着流云飞渡的天空。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
      为什么?海蓝色的双眼柔和地望着少年苍白的面颊,她不知道他在流云中所看到的景象。
      因为我不安分,就这么简单,别的没什么。少年微微一笑,那一笑之中所融化的憎恨与宽容像莱茵河水一般暗流汹涌。
      具体来说呢?小女孩皱起了眉头,十岁的她还无法理解太过抽象的回答。
      具体来说?具体是因为传播异端学说,我是说格里格恩多元猜想。但那也首先是因为他们已经觉得我不安分了。是头脑支配了眼睛,而不是眼睛左右着头脑。比,当你认为一个人危险时,他就随时随刻都虎视眈眈。而你要做的,就是去捕风捉影,然后证明自己是正确的。你懂吗?
      一部分。比阿特丽斯在埃里希身边躺下,轻声耳语。一部分,没错,仅仅是一部分而已。直到现在,当年横卧在埃里希•德特林身边的人依然只明白了这句话一部分的含义,尽管她已经经历了太多,挣扎了太久。
      为什么你要让他们觉得你危险,埃里希,我觉得你并不危险。金发女孩仍旧轻身耳语,轻柔的呼吸让听者耳朵发痒。他恼火地挠了挠。
      不是我让他们觉得危险,而是他们觉得我危险。我是被动的。但问题是,有时候人越是被动就越显得主动。少年无奈地笑了笑,然后说到,人们总认为你的面前有无数条通往光明的道路,可你自己心里清楚,除了那条最糟糕的小路,你没有别的岔口可走。
      你为什么那么在乎别人的看法?这是海蓝色眼睛一针见血的尖刻。
      说得好,我也问过自己,看起来这是个很简单的事情,如果不在乎,也就不存在束缚。可问题是,你就是在乎。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浅灰色眼睛不怀好意地瞥了一眼身旁灿烂的金发。你知道吗?比,我能感觉到,你的人生会与众不同。
      然后,他那和亚麻色的头发一样柔软的嘴唇轻柔地贴在比阿特丽斯惊讶、错愕的双唇。毫无防备的比阿特丽斯在一阵面红耳赤的悸动后,无力地瘫软在少年瘦骨嶙峋的怀中。
      他是如此瘦削,瘦削得令人心痛。

      终于,这个世界用自己惯用的方式向比阿特丽斯证明,埃里希是对的。
      他毕竟比她多活了六年,对某些表象之下的东西有了一知半解的认识。在德姆斯特朗,在这个充斥着魔法的庞大宇宙间,任何一个与一战休戚相关的孩子都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负隅顽抗”,要么“从善如流”。但这不是这个孩子自己能够选择的。就连教育和劝导都显得多余,一些与生俱来,无法得到,不可丢弃的东西,从生命的起点就决定了它日后的走向。比阿特丽斯•拉格洛夫,埃里希•德特林,伊莱娜•泰格奈尔是前者;梵阿蕾特•希摩尔斯托克,罗萨琳•格罗夫斯是后者。但他们本身都只是湍流中的孤舟。
      梵阿蕾特•希摩尔斯托克曾说,比阿特丽斯,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可以那么大程度地不在乎他人的看法。
      但是,她错了,她以为唯有顺从才是在乎,但是,她错了。
      还是埃里希看得透彻。你就是在乎。你不能不在乎。你没有那么洒脱。你向全世界宣布自己不在乎任何人,那是因为你知道你的在乎已经以失败告终。
      终究还是在乎。

      比阿特丽斯轻轻拉开百叶窗,正午的艳阳带着惯有的傲慢不由分说地破窗而来。房间一览无余,像被剥光了衣服一般,赤裸裸地暴露在犀利的阳光下。
      比阿特丽斯站在窗边,面无表情地端详这个她在乎的世界。也许,做决定的时刻已经到了。比阿特丽斯小声地在头脑中提醒自己。是的,恐怕不会太久了。站在这个破旧的窗台前回眸审视自己如死水般的生活,比阿特丽斯进一步相信了那个最终时刻的到来。

      埃里希曾经说过,比,你这一生要么和我相同,要么和我不同。
      比阿特丽斯说,废话。

      但是现在她明白,这不是废话,这是埃里希智慧的预言。他穿越时光的阻隔,看到了一个他们必须共同面对的困境。
      之前的十九年,他们几乎无可选择地走了同一条歧途,就连脚印也重迭加错。这不是一条好路。真的,这真的不是一条通往美丽世界的大道。在这条荆棘丛生的小径上,痛苦开成了花,失望凝成了露,伴着德姆斯特朗阴台潮湿角落里的墨绿色的苔藓,与日俱增。
      那之后的十九年,或者九十年呢?(虽然比阿特丽斯不相信他们中的任何一人有机会活到那么邈远的未来。)这取决于她今日的想法。

      比阿特丽斯扫视了一眼这个简陋的房间。在那个令人烦躁的圣诞节之夜,她曾对阿不福思•邓布利多说,也许这一切对一个人来说已经太多了。
      但是,她说谎了。不,这不多,这根本就不够。一个人不能只满足于一间连床单都发霉的陋室而别无他求。至少她不能。
      她需要一个健康的身体,而不是一个吸毒成瘾,不用酒精和蔓罂藻就无法麻醉的躯壳;她需要一个健全的头脑,而不是一个时而正常时而癫狂,时而冷静时而疯狂的大脑;她需要一个安宁的居所,而不是猫头鹰一样地昼伏夜出,田鼠一般东躲西藏;她需要一个泰然自若的状态,不必为自己的存在而羞愧,不必为自己的离去而不甘。
      卢修斯说得对,她本可以做得更好的。他说得对。在这过去的十九年中,她做得太差,浪费得太多。她犹豫了太久,为的是让自己的决定显得成熟又完善,但最终,决定依然是一瞬间的选择。
      食死徒,比阿特丽斯没有对自己进行无谓的隐瞒。理智和情感都毫不犹豫地指出,鉴于双方的态度,食死徒无疑是更佳的选择。卢修斯比阿不福思年轻,但卢修斯比阿不福思老道。这也就食死徒和凤凰社的差别。凤凰社描绘相对的美好,食死徒满足内心的热望。他们知道孑然一身的失路之人需要怎样的救赎,而阿不福思就只会劝人离开。离开,是懦夫的选择,没有人会接受他人游说自己当懦夫的劝导,除非他原本就是个懦夫。
      不过,这还不是最终决定。因为这不是一个理智与情感的矛盾。在理智和情感之外,某些东西总能分得一寸土地,无论多么式微,总也不会消亡。
      无论那究竟是什么东西,无论那究竟叫做什么,然而就因为这样,在最终的决定到来之前,比阿特丽斯决定:她还要给凤凰社一个机会。最后的机会。如果顽固的英雄们尚有能力辨别出这个机会的价值,也许,有的事情便永远不会发生。
      可不可以停下,在你我的双手都被鲜血染红之前?这是几年前比阿特丽斯对“莫妮卡”的诘问。现在她要把它送给脱轨的凤凰,算是赠予凤凰社的最后契机,也是留给命运的最后通牒。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第六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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