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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小飞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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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寻欢的一生似乎都耽在酒里,就算他疾病缠身,也不能放下。
无论什么人,有再高的武功,喝了酒都会变得反应迟钝些,如果与高手对决,李寻欢一定会保持清醒,但他随时随地都可能在喝酒,因为他知道,能随时随地来杀自己的人,绝不会有什么真正的高手。
但有一天这种事真的就发生了,那个人的武功很奇怪,他看不出任何的路数,好像就是随意做了一个动作罢了,但其中的杀气已令他的手比思维更快做出了反应。
飞刀捏在手指上即将发出去的一刻,那个人的手指就已经点在了他的咽喉上。
李寻欢当然还活着,那个人没有杀他,而是看出了他已经没有发出飞刀的打算,于是问他:“你为什么不出手了,有人杀你,你也放过他?”
“因为你也没想杀我,你能杀得了我,但当你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却停了下来,既然你本来也不想杀我,我自然也不会杀你,至少对我来说,我们并不认识。”
李寻欢知道,这个人是来求死的,如果真要去杀一个人,怎么会在发现的确能杀的时候放弃,他想借李寻欢的手,杀了自己。
“你为什么想死?难道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任何让你留恋的。”
这个人说自己叫做欧阳少恭,李寻欢的确不认识,也没听说过他的名字,他比自己还要年轻近十岁,武功竟已如此高了,李寻欢就更不明白,正是少年佳意气的时候,为什么想要死?
“死亡对我来说真的不算什么,这个念头一直在我心里,从未消失过,有时候我也不甘心,不想就这么死了,可忽然想又觉得,就算活着又能如何,无论我如何想,终究是改变不了。”
欧阳少恭也坐下来,喝了他的杯中酒,微笑着说:“不该死的人,想死也不是那么容易,到了该消亡的时候,想活,也是徒劳……”
生死从来不由己,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没有会人问你想不想来,人要死去时,就算再拼命想活下去,依旧也要腐朽成泥。
李寻欢想让他活下去,这个“漂亮小伙子”看起来那么耀眼,在其他人眼里,本该活得无比精彩。
和阿飞那个孩子不同,阿飞看起来并不起眼,是路边落满了灰尘的野草,可他的生命力让他在任何地方都能够蓬勃生长,无论严寒酷暑,风雪冰霜,他永远能找到自己的路。
这个漂亮的小伙子有最完美的外表,他就像是春日枝头第一朵美丽的花,能够夺取整个春天的风采,可里面却已经空了。
“我知道你不认识我,更不了解我,但我知道你,也明白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欧阳少恭拿走他指间的小飞刀,看着寒光闪烁的刀锋,笑得温暖,“你的刀不是用来杀人的,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活着的人。”
笑意渐渐冰冷,李寻欢清楚看到他眼中迸发而出的痛苦和疯狂,那绝不会是一个少不知事的年轻人会有的眼神,他所经历的,或许不比自己少,更不比自己要轻松。
“我不信……不信你不会变。”
欧阳少恭目光灼灼,看着李寻欢:“你看这世间的人,是否如恶鬼,心善者于他们,不过是口中的肉,绝免不了被吞吃的结果,啃得一滴血也不剩。”
“也许你说的不错。”李寻欢只是微微笑了笑,又喝了一杯酒,“但我难道不是人么?我想我似乎还没考虑过吃别人。”
“但已经有一群狼在等着你了,希望你还能活着,和我喝酒。”
欧阳少恭像吹过的一阵清风,忽然又走了,带走了他那把小飞刀。
李寻欢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心里忽然泛起一阵温暖之意,冰冷的酒流入热血里,变得更热,因为他已发现这个绝望冷酷的年轻人,并不像外表那样彻底的放弃了对人的希望。
但这个人间有时的确比地狱还可怕,你身边的每一个人,甚至最信任的兄弟,都有可能突然有一天想要你的命。
李寻欢被构陷为梅花盗时,除了阿飞,实在已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算得上朋友,更不会去帮他。
这时候那个年轻人竟然又出现在了面前,无所顾忌的来,又无所顾忌的走,门外那些武林高手好像都变成了瞎子聋子,发现不了这么一个少年,仿佛他只在李寻欢的世界里出现过。
“你又带了酒来?”李寻欢一看到他,心中就觉得很高兴,这个时候有一个朋友天天来看自己,带来好酒好菜,他不觉得自己身陷囹圄,反而像在天堂了。
“如果你今天还是要问我想不想杀了他们,我还是同样的答案。”
“我不问了。”欧阳少恭笑得开朗,“我活不成你这样的人,所以我有些羡慕你,我做不到,忍受所有的屈辱和痛苦,直到拆穿真相的那一天,对于我来说,无论是忍受还是反抗,却从来都没有尽头。”
“你为什么而痛苦?如果你愿意相信我,我可以为你分担一些。”
欧阳少恭摇头:“你承受不了。”
“这不重要,我只是想站在你身边,因为我是你的朋友。”
“朋友?”
“朋友。”李寻欢直直看着他的眼睛。
欧阳少恭移开了目光,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也不知道是觉得高兴,还是失望,看到他手边的小小一尊木雕,拿在手上,转开了话题:“你的心上人?为什么你总是没有刻她的脸?”
因为他实在不应该,因为他不想面对,也因为他放不下,李寻欢还是笑着,只是多了几分无奈苦涩,忽然抬头大叹口气,举杯道:“天亮你就要走了,我们的时间既然不多,为何要说些不想提的事,不如还是喝酒,喝得什么都忘了才好。”
“好!不醉不归。”
他们说到做到,全都喝得大醉,分不清天上的是月亮,还是太阳,在一张床上睡到了日上三竿。
李寻欢已经太久没有这样畅快了,被诬陷为梅花盗的这段日子,他反而过得无比开心高兴,有人陪着他喝酒,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信他说的每句话。
好像在自己落魄的时候,他才会来陪着自己,他就像一个别人看不到的秘密,只有李寻欢知道,只属于自己。
等到李寻欢洗脱了冤屈,却感到有些孤独了,想去找那个小少年,才恍然发现自己对他除了名字一无所知,阿飞问他那个人是谁,他想了许久,发现自己竟说不清那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我也从未见过活成他那样的人,但如果你见了他,一定也能和他成为朋友。”
门外的梅花又开了,今日枝头有二十七朵,昨日落了三朵,李寻欢数着树上的梅花,手中依然在雕刻着一块木头,只是刻出的不是个女子,那衣带翻飞,想是个身形矫健的小少年,然而,还是没有雕刻出脸。
他拿走了那柄小飞刀,一定还贴身带在身上,他不会忘了自己的,李寻欢起码有这个自信,一个像李寻欢这样的人,的确很难让人忘怀。
阿飞也走了,忽然之间,李寻欢成了一个人,他叹口气,把手中的木雕摆在窗台上,窗台上已整整齐齐摆了许多个,每一个的姿态都不尽相同,有在喝酒,有在睡觉,有在习武。
“这些是我吗?”
睡在床榻上的李寻欢睁开眼睛,忽入的冷风让他猛烈咳嗽起来,那些木偶的脸忽然清晰了,欧阳少恭站在床前,两手拿着他雕刻出的人偶,笑着对他晃晃:“你很想我,你刻了好多,你不喜欢你的心上人了吗?”
李寻欢想笑,但咳得实在忍不住,袖子捂住嘴咳得身体都在颤抖,这都是老毛病了,欧阳少恭关上窗户赶过去,给他披上衣服:“我见你一个人就来看看,没想到你的病又重了,阿飞不在,你身边那个仆人也不在,没人看着你,一定又没完没了的喝酒。”
他的手很暖,落在背上像冬天的火炉,李寻欢感到胸腔里暖烘烘的,烧起来一团火。
“早就该放下了,能放下是件好事,你难道不为我高兴?”李寻欢抬起头,微微一笑,“心里想的,不敢说出来,想要的,不想去争,我知道我这毛病一辈子也改不了,不然的话,我就不会在边关大漠待了十年。”
欧阳少恭看着怀里那些小人偶,又看看他,把一个藏进了怀里。
李寻欢觉得自己的病一夜之间好了很多,他开始细细的了解这个少年,发现他做得一手好菜,明明看着是个一本正经的样子,但是竟然还会说笑话,心情不好的时候,会自己给自己找事做,哪怕是一件很无聊,很没有意义的事,比如……坐在地上看野草,直到把那些都忘掉。
“你这么坐着,真的就能把所有的事都忘掉?”如果这法子有用,李寻欢也很想学学。
“不能。”欧阳少恭摇摇头,“但我可以让我以为我已经忘了,很多事骗不过别人,但是能骗过自己,你放下了你的表妹,但又有了心上人,是不是?你瞒不过我。”
李寻欢看了看自己手中只被刻了一个模糊雏形的木头,悄悄收在了袖子中:“你呢?你这个年纪,难道会没有一个心爱的姑娘?”
“心上人?”
欧阳少恭走到阳光下,回头看了他一眼,眼中全是温柔的笑意,却说:“那样的感情,对我来说是种奢侈。”
这一眼,李寻欢再也没能忘记,一个人能笑着说这样的话,他纵然有很多痛苦,心里藏着秘密,却总是能在朋友最孤单、最落魄的时候出现,难道只会是巧合吗?如此的少年叫人怎能不爱。
“你要是喜欢我的话,为什么不把那些人偶的脸刻出来?”欧阳少恭突然的问话让李寻欢心里一跳。
李寻欢没有回答,他不仅觉得自己病好了许多,还觉得自己好像年轻了几岁,眼中亮得惊人,说道:“就算刻得再真,也不会活过来。”
“我明明活生生站在你面前。”
李寻欢的心跳得更快了,他要说什么?难道他终于想通了,不想死了,因为知道有一个人还喜欢着他,还很需要他。
只见欧阳少恭从领口中摸出了那把小飞刀,上面已经沾满了血,绝不是一个人的血:“我用你的刀杀了人,很多人,你应该听说了,有人在传你表妹的山庄里藏着宝藏,有无数人拿这笔宝藏。”
“你杀的,就是那些人?”
“他们中若是有不该杀的,我也不会杀。”
“为什么?莫非你也认得诗音?”
“我不认得什么武林第一美人。”欧阳少恭握住满是血的小飞刀,扣在心口上,“如果你表妹出了事,你一定会去保护她,但我想让你多陪陪我,你如果去保护旧情人,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该和你一起去了。”
“旧情人?”
“当然,因为你现在有新的了。”少年歪了歪头,完全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荒谬,好像这是多么理所当然,顺理成章的事。
李寻欢怔住,忽然苦笑,紧接着朗声大笑起来:“我现在才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啊,为什么你这样的人会寻死呢?你明明……明明是可爱得要命。”
阿飞再次回到这里的时候,这个清净的地方已经多了些热闹气,那个嗜酒如命的李寻欢,竟然没再喝酒,而是在喝汤,一大碗药汤。
他正要走出去,听到声音又退到树后,又一个人走出屋子,一见到他,阿飞就知道这是李寻欢说的那个人,李大哥说那个人很特别,可只有在见到他的时候,才能感觉到这种特别,就好像是和自己一样,也是从另一个完全无人的荒野来到了人间。
“你觉得苦吗?”他坐在李寻欢的身边,托着腮问,“这是我亲自调的,如果是别人,这一碗药,我起码要卖三百两。”
李寻欢长叹口气,摇着头道:“只要是你调出的东西,我都尝得出有一丝甜来,莫不是喝你的药喝坏了舌头,你说你的医术高明,不会是骗我吧?”
“你别开我的玩笑,我……不习惯。”欧阳少恭趴到桌上,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滴溜溜的看他。
“我会让你习惯的,习惯被别人爱着,你就会发觉这世上还有很多美妙之事,值得相交的人,不然的话,你要是哪一天再去寻死,我可怎么办。”
阿飞的表情从好奇转成了迷惑,又从迷惑变成了惊诧,身子仍然战得标枪般笔直,却忍不住扶身边的梅树,打下几片绿叶。
一抹寒光如闪电飞来,阿飞握住了剑,光芒飞过眼前,轻轻嘭的一声,树干上多了一柄飞刀,李寻欢的飞刀,只是上面沾满了洗不掉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