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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听君琵琶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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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的浩瀚黄沙里,最美的地方不是水清木华的绿洲,也不是繁华的龟兹都城,而是人人提都不敢提,甚至想也不敢想的的,石观音的秘谷。
这里有一片一望无际的花海,中原所有的名花这里都能找得到,没有四季之分,每一天都弥漫着花香,只是这花香带着毒,会让人神智朦胧,没有解药,会耗尽精力自残而死。
一条长廊自花海中穿过,盛开的紫藤萝铺满了廊顶,沉甸甸的花穗垂下,遮挡了大漠里炙热的太阳。
走廊一边只斜坐了一个年轻男子,背靠着雪白的大理石柱。
在石观音的严令下,这里任何一个女孩子都不敢在他能看得到的地方出现,否则无论长得美还是丑,都会被石观音一刀一刀划得看不出五官,挖出一双眼睛,因为看了不该看的人。
石观音是武林第一的美人,号称武功第一,狠毒也是第一,她喜欢收集玩弄美貌英俊的年轻男子,让他们成为自己的奴隶,一点点的折磨致死,可那些男人见过她之后,没有一个不是心甘情愿为她付出一切,将她视为神明,匍匐在她脚下。
可有一个人是例外,这个男人被石观音囚在这里十年,竟然都没有被征服,也没有像以前另一个不肯从的人一样,在大漠的烈日下活活晒了十天十夜,英俊的皮囊变得干瘪丑陋,如果不是被路过的驼队救走,必定要被晒成一张干皮。
难道这个男人真的让石观音爱上了他?不忍杀了他,也不甘心强迫他?
秘谷中的少女们对自己的师父怕到了极点,可还有有人耐不住好奇心,去向那些被毁了容貌,挖了眼睛的同门打听,她们却没有一个敢说出半个字,只是布满了疤痕的狰狞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无法形容的光彩,仿佛是坠入迷幻之中,令她在片刻中已然忘记了现实的一切,那个男人身上的秘密何其诡谲可怕。
花海上的雾轻轻的,淡淡的,朦胧了那个杏色的身影,他坐在长廊一侧,怀中抱着一张琵琶,长发未束,随意地披散而下,垂眸凝注着琵琶琴弦,指甲在弦上飞快扫过,猝然一声,清脆、锐利,划破了死水般的寂静。
他合上眼眸,手指在弦上跃动,幽凉的曲调泉水般流泻而出,仿佛从遥远的梦中而来,又飘荡到淡淡的轻雾中去……仿佛陶醉在琴音中,他微微侧头,脸颊边的发丝化出一道淡墨洇痕,发尾融入朦胧的白雾,整个人似已被水墨晕开……
琵琶琴声荡在花叶之间,一身白衣蒙面的女子从长廊尽头袅娜而来,她虽然只露出一双眼睛,可那双眼睛足以令这片灿烂的花海瞬间失色,白纱为衣,如一缕缕白雾笼罩在身上,隐隐约约的身姿,多一分已太多,少一分亦嫌太少,每走一步,雾纱轻轻流动,眼中如朝霞灿烂,转眸间不知为何生出一抹愁绪,又如水雾蒙蒙,这样的美简直叫人发疯,美得无法用任何语言去形容。
石观音从身后捂住他的眼睛,好像一个十五岁的少女那般调皮,声音却能叫任何一个男人立刻酥软:“现在连龟兹国也是我的了,我的江山都可以和你分享,只要你愿意,我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分给你。”
“是你给得已经太多了,我在这里就过得很好。”琵琶音断,欧阳少恭轻轻推开她的手,看着她被白纱遮住的脸,“韶华易逝,已经十年了,你虽然还是和以前一样美,但你心里知道你的年纪实在已不小,什么时候开始,在我的面前都要戴上面纱呢?”
年纪是石观音最不愿提的,当年第一次见到欧阳少恭,他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如今石观音的儿子无花都快长到他当年的年纪了,他还是现在这个样子,好像十年来老的只有自己这个女人。
石观音甩开他的手,往前几步,似乎不甘心这么走了,又回头道:“你一直待在谷里,已经十年了,以前不也说过想出去走走?”
“你不是不愿让我出去么?其实我这个人,无论在哪儿都能待得很舒服。”
这些话石观音一开始不信,可过了十年,也不得不信了,转身看着他,一举一动都变得威严而自信:“现在我让你出去,你去,找龟兹国逃走的国王,拿极乐之星换回珠宝黄金,时间已经定下,你只管去就是。”
欧阳少恭抱着琵琶站起来,悠悠笑道:“你去做那国王的王妃探听极乐之星的秘密,看来是没有探听出来,而且也做腻了王妃,这才回来找我,在我看来那极乐之星就是颗普通的宝石,所谓的秘密不过是龟兹国王编造出来吸引你的注意,可惜你不信我,偏要信他。”
“不用你来教我做事!”
石观音本就半信半疑,对他的话并非不听,只是在这个人面前,她不许自己有任何的失误,何况她从来自诩智计远超常人。
上前一步,紧贴着欧阳少恭的身体,看着这张依然俊美无俦的脸,抚摸他紧致、光滑的肌肤,叹息道:“你为何一点也不老?为何女人要靠美丽才能过得更好,却比男人老得快得多,你觉得我已老了么?”
欧阳少恭摇摇头,细长的眼眸笑得弯起:“我遇见你的时候,你就是这么美,你的奴隶多得数不清,只要你想,现在依然能让任何男人拜倒在你的脚下,为你奉献出一切。”
石观音冷笑道:“我不想听敷衍的话,告诉我,你是不是觉得我老了?”
这个问题对欧阳少恭来说,刺痛的往往是他自己,他垂眸漫不经心拨动琵琶弦,绕过石观音,向走廊另一边走去:“我永远不会觉得别人老的,你们在我眼里都是很年轻的人,因为我的年纪的确很大,如果我说我活了一千多年,李琦,你信么……”
走廊另一头有个人在等着他,这里除了石观音的奴隶外,为数不多正常的男人,面容姣好如女子,一身月白色的僧袍,手中念珠还在缓缓转动,似乎在心诵经文,不错,他是个和尚,石观音的儿子,妙僧无花。
“先生,一切都已经为你准备好了,这次由曲无容和你一起去。”无花对这个男人和母亲的亲近似乎没有半点不满,带着笑容躬身说道,他脸上的笑容温文潇洒,如月辉下高洁的白荷。
“无花,我终于又见到你了,没找到一晃之间你就长得这么大了。”欧阳少恭勾起唇角,有几分恶劣地想,这个无花永远都在忍,好像已经失去了愤怒的感情,究竟能忍到什么地步,“我在这里已经十多年了,也算没有白待在这里,你终于回来,也好为我们尽尽孝……”
“儿子回来,当然要鞠躬尽瘁,为母亲和先生尽孝。”无花笑容不变,依然恭顺地说道,对欧阳少恭的尊敬顺从,一点不比对石观音的少。
他是一条毒蛇,但他不能露出獠牙的时候,就会完全把自己变成一只兔子。
“呵……妙僧无花,如果楚留香知道你其实是这么一个人,定会觉得连他那双眼睛都早已无用了。”欧阳少恭轻笑,心情很是畅快,不再理会仍然躬身未起的无花,越过他走出了长廊。
曲无容被石观音毁了容,不是因为别的,而是石观音觉得她不太会长,竟然长得比自己还要美了些,但石观音依然很重用她,她的武功剑术的确都很不错。
走出秘谷,欧阳少恭看着无尽的黄沙漠,感受着天上毒辣的太阳,心里幽幽叹息:“在大漠里出远门真是件苦差事,就算有飞鹰沙船,也不如在谷里待着舒服。”
而且船上除了曲无容一个被毁容的女人,剩下的全是男人,欧阳少恭就算要他们伺候也没心情了,所以把他们都赶出了自己的房门。
“也不找几个细心体贴的女孩子服侍我,这个李琦真是对我苛待,让人一点心情都没有。”
曲无容道:“她最懂男人想要什么,只是不想你看上其他女人。”
“没想到你还会理我。”欧阳少恭意外地看她一眼,“我和她是两种人,她是个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头,其实我也不是什么值得的人,若论杀人,我只怕比她多得多……但对现在的我来说,我还是喜欢善待别人一些。”
“十年的时间对任何人都不短,你既然没有被石观音征服,也没有被她折磨死,就说明你随时都可以走,你为什么要留下?”曲无容从小就听说了这个人,可这是第一次真正见到,多年的疑问就这么问了出来。
“因为我的时间太长。”欧阳少恭坐着喝酒,忽然抬头直直看着她依然美丽的眼睛,“她在我身上用了多少手段,说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已经很久没有人能和我这么斗了,如此有趣的事,比一个人好玩儿得多,我有什么理由要走?”
被欧阳少恭这么盯着的少女,很少有能不面红耳赤的,但曲无容就是一个,她只是惊骇,竟然有人觉得和石观音为敌好玩儿,为了好玩儿留在了那个魔头身边。
这个人岂非比石观音还可怕,但他却是这么温柔清雅,让人连丝毫的锐利都感觉不到,更别提危险。
楚留香和胡铁花、姬冰雁三人,如今正在龟兹国王那里,听闻那个石观音要派使者亲自来,就算是久经江湖的他们,也不免有些好奇而且紧张。
他们看到由飞鹰牵引,在沙漠上行走的船,已经很是惊奇,看到船上走下来的男人,就是更加奇怪了。
“传闻石观音的弟子全是女子,为何来的是个男人?而且这男人生得如此俊美,是不是她的情人?”胡铁花最先疑惑道,楚留香没有说,心里却已经在想这些问题,而且这个男人看起来不像有武功,风雅却文弱了些。
姬冰雁想了想,冷声道:“的确有这么一个人。”
“十多年前,我刚来到大漠做生意,在龟兹国都城里落脚,有一天突然听闻城里来了一个中原来的琴师,善弹古琴琵琶,只肖一天,就几乎人尽皆知,因为他穿得看来很穷,简直像是被卖来的,但他长得实在太漂亮,任何一个女孩子见了他,都会再也忘不掉,可在第二天,他在弹琵琶的时候,台下拥满了听众,他的曲子弹到一半,听众里就飞出一个少女,直接把他带走了,那个少女……很可能就是石观音,这十几年来,听说石观音一直把他留在身边,没有杀他。”
听完姬冰雁的话,楚留香摸着鼻子笑得有些奇怪,那个琴师当时一定想不到,他竟然被一个娇小的少女给当街抢走,但这个人或许也不是那么简单:“石观音好折磨美男子,你觉得她会是一个把有俊美容貌的琴师放在身边十年,都没动他的人么?”
姬冰雁点头:“所以这个琴师一定有些过人之处,石观音才会派他来。”
龟兹国王宴请石观音的使者,他表现得完全就像是个普通人,规规矩矩地做事,甚至一句刺耳的话都没有,除了容貌,看来的确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可他身边那个一见就知身手不凡的曲无容,对他依然是恭敬顺从。
胡铁花觉得那是因为石观音的余威,没人敢得罪她的相好,楚留香觉得不对,曲无容的那种恭顺,完全是对着面前这个人,而非别的原因。
楚留香端起一杯酒,向欧阳少恭遥敬:“在下刘向,不知能否有幸敬公子一杯?”
“这是自然,在下对你们这些武功高强的江湖侠客向往已久了,代夫人受敬这一杯酒,实在惶恐。”欧阳少恭忙起身举杯,走到楚留香跟前去,向他一敬。
楚留香便要喝酒,却突听对方笑着小声道:“如果你是楚留香,我本来是要告诉你一个秘密的,唉……可惜你不是……”摇头叹气,看起来很是失望委屈。
暗叹此人果然不简单,早就看出了他们的身份,开口一个秘密吊了楚留香的胃口,叫他自讨苦吃的不说实话,楚留香老老实实道:“如果我是楚留香呢?”
“那我就告诉你,无花还没有死,下次遇见他,最好不要让他活着回来,夫人对他实在有些失望。”
楚留香听得怔住,欧阳少恭仰头喝下半杯酒,转身走向自己的位子,他走到大帐中央的时候,忽有道身影从帐篷外飞了进来,甩着什么东西就向欧阳少恭的头顶砸下,楚留香三人都是一惊,但都没有出手。
姬冰雁决计是不会救的,就算这里马上就鲜血脑花四溅,他也绝不会动一动,喝着酒的胡铁花虽想救一救这个被石观音抢走的“可怜人”,却实在来不及了,楚留香的身法最快,但他一怔之下,已错过了时机。
那甩下来的,是一把沉重的铁琵琶,任何人挨这一下都会立刻倒地,琵琶公主眼见要得手,那人却一动不动,一手捏酒杯,一手突然抬起,点在她的手腕上,她手上的力气就一分都用不出来了,再三指一掐,反手准准掐住了她的喉咙。
“啊——”琵琶公主的惊呼声被掐断,欧阳少恭调转胳膊,把琵琶公主向前甩下,重重砸到了地上,沉重非常的铁琵琶从半空中落下,砸得石砖粉碎。
龟兹王忙颤抖着道:“小女不是刺客,只是……只是来献舞。”
“那是在下失礼了,请陛下莫怪罪。”欧阳少恭仰头,悠悠喝了剩下的半杯酒,神色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楚留香与姬冰雁交换了个眼色,暗道:“这不像是什么武功,但却比任何武功都可怕太多,如果他的武功是石观音教的,那要对付石观音,我倒真的不敢想还能活着回去。”
一个被石观音留在身边十年的情人,石观音必定很喜欢他,如果他死了,石观音多少也会伤心一些,一个人的心绪不宁,武功自然也会发挥得弱一些。这虽然是琵琶公主的自作主张,但的确是个不错的办法,只可惜她低估了这个琴师。
后来楚留香被抓到石观音的秘谷,第二次见到了这个琴师。
石观音请楚留香去一会,穿过花海上的走廊时,楚留香看到他坐在那里弹琵琶,那般清雅随性的姿态,是什么人都不能学会的,就像是大漠晴空中的一缕白云,孤独懒散,随遇而安。
他真的是石观音喜欢了十年的情人?石观音有那么多英俊少年为她献上一切,他根本不会为石观音多说句话,却还是能得到石观音的宠爱,石观音要请身为敌人的自己为入幕之宾,他也没有半点生气,看来他似乎一点都不喜欢石观音?
“无花死了。”楚留香道,“但不是我杀的。”
琴师淡淡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不杀人。”他抬起头一笑,又说了两个莫名的字,“镜子。”
镜子?楚留香不明白,可他知道这两个字一定极为重要。
那是一面华美镶满珠宝的大镜子,华美无比,却并不显得艳俗,能将整个人都照进去,和这面华丽珍贵无比的镜子比起来,旁边却挂了一张普通的琵琶,很不值钱,而且已经有些破旧。
但楚留香立刻就猜到,那是琴师的琵琶,或许就是十几年前,在台上演奏的那一张普通的旧琵琶。
打碎这面石观音用来欣赏自己的镜子,这个绝代美艳狠毒的女人,就如同枯萎的花一般瞬间凋零,她在临死之际,突然又睁开眼睛,眼中爆射出光芒,楚留香一惊之下也退了一步。
石观音并没有看楚留香,她伸手向门口,似乎想抓住什么,门外,琴师正缓缓的一步步走进来。
他蹲下来看着石观音,对这张枯朽可怖的容颜,目光也没有半分改变,无论是美艳还是丑陋,他的眼神永远这样淡淡的,温柔的,把你看到心底里去。
“我……我以为这一生,我只爱……自己,但现在……我还是……想……听完你那首……曲子……”石观音用最后的力气说完这句话,她一生爱美,要做最美的女人,毁了曾经的第一美人秋灵素,毁了自己的弟子曲无容,但此刻,她发现这个男人的眼神如此的平淡,比他在秋日看到落叶飘下枝头时都少一分悲凉,竟也不在乎在他面前是何模样了。
“你可以如此没有痛苦的离开这个世界,其实是件好事。”
他眼里从一开始就什么都没有,没有她,甚至没有自己,只不过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他每一天都是得过且过,有时候很穷,有时候也会很有钱,他那时候去大漠,只有一身粗布褂子,觉得无聊的时候就会抚琴,但那时他身边只有一把旧琵琶,于是便弹了首曲子。
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过了太久,他已经感觉不到什么是孤独了,但有时他也喜欢热闹,被别人关注着,第一天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卖艺的,很多人扔给他铜板银钱,他一顿饭又将这些钱花得一文不剩,下了城里最好的饭馆。
第二天他一觉睡到下午,起身坐在门口又弹起了曲子,很快周围聚集了许多人,那些人中有一个少女,她的美丽没有任何世间的言语可以形容,她的眼睛一直盯着弹奏琵琶的琴师,清澈干净,如月光下的新雪,可又那般高高在上,任何人都无法比拟。
他的心里的确有一丝停顿,或许是因为她太美,或许是那眼神让他想起了什么,他已记不得了……只是恍惚间被带到了另一个地方,并没有想反抗。
大概对他们彼此都有一点不同,有一些意料之外的变化没有准备的发生了,她把他放在身边十年,却没有去碰他。
“你对石观音,真的没有半点的情意?”听他简短的说完了那些传闻的故事,楚留香问道。
大漠的黑夜中,只燃烧着一堆篝火,带来了一些温暖和光明,欧阳少恭背对着火光,面相无尽的漆黑大漠,怀中抱着琵琶,随意地一拨,指甲划过琴弦,凄冷刺耳的琴声穿透了广阔的黑夜。
“若说有的话,和这么一个人实在谈不上什么情意,若说没有,一个人把你放在身边十年,对你还算不错,多少总会有点不同,这话似乎又有些违心了。”
欧阳少恭坐在冰冷沙地上,凄凉的琵琶琴音弹奏出一曲欢快而有异域风情的曲子,苍穹下,琴音飘荡入夜,这情景说不出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