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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黑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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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梦回关山,故人犹在否?
那一战,四大部落形成联军,对抗已经声名显赫的玄武军,黑旗与四色旗同在一片晚霞中摇曳,铠甲铿锵,如黑云压城。赢了一路的玄武军被围困在西北草原中难得一见的谷地,四周山峰,闪着刀光剑影。
重兵驻守的军帐中,弥漫了久违的绝望气息。
当时的莫将军还只是执允手下的一个普通副将,他在军帐中踱来踱去,和靠在椅背上的执允形成鲜明对比。
“将军,第十天了,援军与粮草还是没有来?”后半句“你不担心吗?”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执允瞑目而坐,沉默不语。
“你就这么相信他?哪怕赌上这么多战友的性命?”莫将军向来性子温和,这一拍桌,怒气腾腾,如入魔一般。
“我信。”四面楚歌的不败之军,始终如雄狮高昂着头颅,却不知最后是背后一刀,穿堂而过。
粮草和援军,一个都没有到,最后解了围困的,是一场联姻。
对外称以和为贵,对内称安邦高于拓疆。
而自恃才高,年少疏狂的执允而言,他一生最恨的背叛,就这么葬送了他的凌云壮志和大好前程。
太重的承诺,更容易跌碎。
不同的梦里,执明看到了和父亲相似的场景。
那一日似是军临城下,似是下着蒙蒙细雨,似是他一身戎装,身后百万雄师,而面前所对的,是手中没有一种兵甲的慕容离。
似是诀别后再见,又似再见后诀别。
他从梦中惊醒,更惊讶于梦中自己冷漠的姿态。
执明忽然起身的动作,也吵醒了身侧的慕容离,那人的眉目一如昨日让人迷醉,而非梦中那般憔悴里充满悲伤。
慕容离也缓缓坐起,捋了捋散乱的头发,轻声问道:“怎么了?”
执明没有说话,却是一把抱住了身边人,那力度足以确认现实与梦境的区别。在他耳后,传来一阵再轻微不过的笑声:“噩梦啊?”
“阿离,你在取笑我?”执明听得真切,不安分的手移到慕容离的后腰,轻轻一抓。
迎接他的,是慕容离迅速地反扣住他的脉搏,捉起他的手,道:“看来天权侯确实没有让你习武?”
执明故意地大声喊疼:“疼,疼,疼!老爹就没打算让我和他一样上战场啊。”听到这话,慕容离松开了手,眼神些许飘忽。
他隐约觉得,关山之战与今日天权的困局,有神秘的联系。
执明也愣了一会儿,纯属梦醒后的一阵懵懂,待这股劲儿过去,他轻轻把下巴搭在慕容离肩膀,在他耳畔说:“今日让我为阿离梳头如何?”
“嗯。”他的点头答应,也十分轻微。
铜镜前的慕容离异常温顺,任由执明摆弄他齐腰的长发,甚至还能放空片刻,想到过去。
镜中的这张脸,总让他想起另一个人。
透过这面铜镜,姐姐仿佛就坐在他面前,与他说起诗经里的爱恨,与他谈论庙堂内外的波诡云谲,如此的女子也逃不过他人的一纸宿命,他想,当年的曲耶公主也是经历了多少喧嚣,才最后选择魂归寂静的。
他想得入神。
执明虽然手笨,但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如瀑青丝在眼前舒展,他也有样学样地为他束起发髻,那发髻昭示着年少的青葱和天真。
镜中的这张脸,让他丢了自己。
他看得入神。
倘若最美的时光能被一一雕刻永存,那未来与过去也再无任何意义。红尘滚滚,谁又清楚下一刻不是更好呢?
执明不止一次觉得,慕容离告别时留下的那唯一的话,就注定了他们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种种。
梳洗完毕后的两人,在莫澜的张罗下离开侯府,走入一场不似梦境的梦境。
莫澜所带的护卫人手并不多,更多是天权侯的心腹,另外关于那些杀手的身份信息也得到了进一步的确认,在他们身上出了兵器之外没有任何身份象征,这意味着他们是黑暗中的组织。
同一个马车里,莫澜把此事说明,慕容离分析道:“皇城里除了皇家军队和禁军,民间还有一种传说,说的是共主所养的一群暗卫,名唤‘夜星’,直接听从共主之命,行必杀之令。”
“‘夜星’,对,侯爷怀疑的也是这个名字。”莫澜补充道。
“如果逃到西山村落的真的是姐姐,那么能够将她从夜星手中救出的人,究竟什么来路?”
“这也是侯爷担心的地方,我等一定会保证少主安全的。”莫澜说完,识相地下了车,骑马领军去了。
马车里听着这一切的执明心里有数,老爹不受共主待见太久,在他眼中,功高盖主之类莫须有的罪名常见,不常见的是,向来对共主言听计从的慕容家,为何会被一同算计。
他当然不明白。
“慕容家也得罪过共主吗?”执明小心地问了一句。
身边的慕容离想了想,说道:“若是犯上之罪自是没有,但若说共主想要从瑶光得到什么,那只有金矿了。”
瑶光坐拥钧天最长最高产的一条矿脉,开采金矿,行铸币之职,城池虽小,却是钧天的心脏所在,其经济繁荣不亚于天权主城。
共主一惮天权兵强马壮,二惮瑶光富可敌国,此一石二鸟之计,狠绝。
没有所谓的忠奸,只有至高无上的皇权。一朝皇权凌驾于纲常之上,则覆巢不远矣。
按照计划,莫澜会带着护卫扮成商旅潜入村庄,在驿站歇脚,也便于观察村中人的行踪,而执明和慕容离后一步到来,以城中来客身份入住。
听村民说,在山林里住着一个怪人,只在傍晚日落时分来到村里采购一些东西,从不与村里人来往,村中无人知道他何时到来,是何身份,只知他性情冷漠,寡言少语,常年着黑色斗篷,旁人难以看清他的相貌。
不过最近有人见到他带着一名美丽女子到集市采买,此后进村也愈发频繁,村民皆以为那人寻到了爱人,反而对这个怪人少了议论。
没人会记住一个没有名字的人。
那人是杀出重围的魔,一生用别人血淋淋的死给自己给爱人祭出一条生路。
深秋季节,正午时分,西山村落却下了一场长达一个时辰的大雨,集市匆匆散场,道路上忽然冷清。
慕容离就坐在驿站门口的石凳上,手中握着那把藏剑的萧,望着远处的天空。身边的执明站在门前,半个身子靠在门栏上,伸手接过屋檐上滴落的雨滴。
一滴一滴。
“这雨要是下个不停,估计他们就不会出现了。”执明自言自语。
慕容离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萧,手心里的冷汗却越来越多。执明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担心,我听村里人的描述,那八成就是孝和公主。”
“为何?”慕容离反问一句,执明从未见过慕容和,哪来的这般笃定?
“他们说好似天仙下凡,那不就和我的阿离一样吗?”
我的阿离。
尽管已经习惯了他这般说话的语气,慕容离还是情不自禁地莞尔,低头摆弄着他的萧。
执明继续问着:“阿离的萧能吹出曲子吗?”
“当然能,”慕容离点头:“彼时姐姐奏琴,我便在一旁和。”
“阿离吹的曲子一定很好听,”执明只顾着夸奖,却不知慕容离心中忐忑又多了一分:“小时候听得最多也最喜欢街头的《故城谣》,后来听的宫廷曲,都不如这一首来得好听。”
说着说着,执明便讲起自己和这曲子的那些往事。
《故城谣》是天权民间流行的一首童谣,唱的是少年将军出征多年后回家的故事,最后的团圆结局很受孩子喜爱。执明是偶然间逃课上街,在巷子里听穷人家的孩子唱起这个曲子,自己跟着学了一通不成,又拉着精通音律的莫澜在府里编曲演奏,听了整三年才淡,他一直说,在宫廷和侯府里听到的红墙绿瓦,歌功颂德,虽磅礴华美,却没有风味。
慕容离侧耳听得仔细,心里暗自觉得:他其实是懂乐曲的。
执明讲了好久,最后嘻嘻地道:“怎么忽然说起这个事了呢?”他摸着后脑勺,笑得干净如雨后的彩虹。
慕容离缓缓拿起萧,放到唇边,出口便是那动人心弦的曲调。时而深沉如古井边打水的老农,时而婉转如戏班里初学花旦的伶儿,那故事在悠扬顿挫的音符中泼墨,绘出一副史诗般的画卷。
那城门送别的两行清泪,那可抵万金的一封家书,在执明的记忆里,再一次清晰。
执明惊呆了。他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盯着慕容离,紧接着,慕容离也转过身子看着他。
一眼,万年。
那一刻,天边的雨中,迎出一轮洗过的骄阳。
那一刻,两个人都在彼此的眼里,望见了光芒万丈。
“前些日子在街头听到过的曲子,是你所说的《故城谣》吗?”
慕容离放下手里的萧,问了一句。
执明仿佛还在那乐曲中没有回魂,隔了一会儿才频频点头,回答道:“对,就是这个曲子!阿离真厉害,听一次就能记住旋律。”
不知不觉地,慕容离心中的不安消散了许多,当他回过神时,才想起这是他头一次给别人吹奏曲目。
这个人,当真如此特别吗?是九重天上不问尘世的鲲鹏,是无尽海底醉逍遥的飞鱼,还是不过轻舟渔火,流月星光。
这个人的眼中,是万顷碧波,是晴空万里,更有他从未见过的自己。
“雨停了,真及时。”执明笑着。
小路的尽头出现一抹翠色,渐弱的雨滴声中突然响起一阵清脆的铃声,随脚步越来越近,翠色的纸伞下,一个纤瘦的白衣身影,在另一个高大的黑影身边渐渐清晰。
女子银镯上的铃铛,认出了那把藏剑的萧。
“阿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