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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褐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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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斗篷身侧的女子,步伐迟疑,眼前之人在她脑海最后的印象,还是那个任性地穿着与自己一样的红妆,换了花轿里新娘的少年。
现在的他,曲中的高寒暖了三分,与身边站的人竟有说有笑。
是他,又有些不像他。那孩子骨子里的孤高清冷,似是被某份不知名的温柔融化了边角,早已不再锋利。
慕容离也听到了那一句熟悉的呼唤,望见那个气色恢复红润甚至眉眼带着笑意的姐姐,身边的黑衣人像是一道无坚不摧的盾牌,让她在有限的空间全然自由。
他笑了。
传奇里的姐弟俩,没有什么歇斯底里的相认,只是浅浅一笑。
慕容离摆动着手里的萧,系有玉佩的一端指向了身后驿站的四个方向,就像是儿时默契十足的捉迷藏,姐姐总能第一时间认出他的暗号。慕容和佯装不经意地打量驿站这四处的便衣士兵,心中有了对策。
她拽了拽身边人的衣袖,掉头再次消失在路的尽头。
“阿离,方才是不是有人叫你啊?”执明后知后觉地问出一句。
慕容离缓缓起身,步步逼近执明。执明看着有些反常的慕容离,悄悄退了半步:“怎……怎么了?阿离?”
慕容离凑得极近,近到执明只需一垂眸就能数清他纤长的睫毛,近到他的话仿佛直接是说到了心坎的位置。
“我看到姐姐了。”
执明一惊,但慕容离还是继续和他说着悄悄话。
慕容离也许不知道,对执明而言,那句话就像刑天巨斧的一道白光撕裂朗月穹苍,在他心口狠狠砸出一个无底陨坑。
就像一个梦,被生生唤醒。这是个他盼着来又盼着不来的时刻,他的理智告诉他必须接受。
他本该喜欢这个距离,只有两个人的空间。
在慕容离刚刚说完的时候,执明的手穿过他的外衫,一把搂住慕容离的腰,微微偏头道:“好。”
吐气时,忆起那夜春宵。
在慕容离眼中,这是兵行险招,在执明眼中,更像是大梦一场。
一个不自觉执子起落,一个不愿意涉足棋局。
不过如此。
按照慕容离的计划,姐姐的生死与所在目前还不能暴露,他给一个下属留了个口信,说两个人需要低调行事,前去探查情况,且三天之后如果两人没有回来,就朝着村东的荒地去找寻。
交代完,小侯爷带着新夫人,就这么任性出逃。
众人摸不着头绪之时,想着侯爷如此信任慕容离,一面加派人手搜查怪人,一面也只好等三天之期。
村东的荒地是他们来时的路,与姐姐离去的方向完全相反。
一路上,慕容离看到了姐姐留下的暗号,指向特定的方向,难得安静的执明十分配合,不出一会儿,两侧的山林淹没了市井喧嚣,沉寂的绿色里出现了一个招手的白衣女子。
慕容离从自己身边快步跑过去与那女子拥抱时,执明的心情就好像这茂密山林里起了一阵风。
很刺激,也很凉。
那两张相似的脸承载了不该背负的命运,他生来厌恶那些强加于人的规矩,更深知对于孝和公主而言,和亲绝不是一条生路。
她的笑容,并不像传闻那般清冷不可及,就像他的阿离一样,心是热的。
他知道的。
慕容离和姐姐寒暄了几句,才发现一直跟在后面的执明,隔着一段距离站在原地。他也向他招手:“走啊。”
他总会去的。
执明觉得那一刻不知为何刻在他脑海,那一刻的自己也不知哪来那么多情绪,不像往日里洒脱的模样,那般五味杂陈,只因这个人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笑。
他是入了魔障,中了剧毒,丢了心脏。
“执明?”慕容离见他还在发愣,又唤了一句。
山林里,那一声呼唤,好似地狱黑白无常的勾魂铃。执明小跑着过去,乖巧地给孝和公主行了个礼:“公主还活着,真好。”
慕容和看了看这个原本是自己要嫁的人,也行了个礼,道:“慕容和见过小侯爷。”
她显然是不想再提及“孝和公主”这个称号的。
三人的回家之路,过分日常。慕容和讲起自己被救的经历,也问起慕容离在侯府的生活,好像这已经经历过的波折与苦难,已算不上波折和苦难。
傍晚的林子被大雾笼罩,青黑色的天空下,一盏明灯出现在前方,望不见提灯的人,都能感受到那光芒的温暖。
慕容和笑着喊了一句:“这儿呢!”
提灯人走近,高大的身影带着肃杀的气氛逼近,同为男子的两人起了防范心。
慕容和走到黑衣人身边,十分自然地挽起他的手腕,道:“阿离,这就是当日救我一命的恩人,他叫贺同,是隐居山林的一位豪侠。”
对面的两人还没完全卸下防备,黑衣人揭下斗篷,露出一双过分明亮的眸子,就像黑夜里灵动的猫头鹰,那一双夺命的褐瞳。
慕容离率先拱手:“谢过恩人搭救家姐。”
“无碍。”
贺同的声音,有种不符合他年龄的沧桑,像是困在海底的蛟龙。执明打了个哆嗦,拉着慕容离退了一步,小声道:“小心这人,就是他。”慕容离知他话里的意思,他也在打探这人的底细,更还未与姐姐说起那死去的识别和杀手一事。
慕容和连忙圆场:“都先回屋坐吧。”
在慕容和的描述中,这个贺同寡言少语,退隐江湖多年,嗓声奇异是因为曾经受伤中毒,而“褐瞳”也曾是他江湖上的代号。
解读这段,慕容离心中是:杀手,冷酷,值得怀疑;执明心中是:危险,危险,千万别靠近。
所谓的家,是一个简陋的草屋,门前是篱笆,小院一侧是伙房,屋里就只有两个房间。在主厅的破旧木桌前,慕容和给客人倒茶,贺同就远远地坐在一边。
“深山的新叶。”慕容离看着那碗粗茶,忽然笑了。
姐姐回了一句:“过了季节,已经不是上品了。”
执明盯着那只破了一角的碗看了许久,听完姐弟俩的话才好奇的尝了一口,脸色突变:“好香的茶。”
慕容和有心采茶,想必是已经适应并且爱上了这里的生活,慕容离想。是啊,如今的她活着回去所面临的,不堪想象。
他就没打算把姐姐带走,只要她身边的人还值得托付。
紧接着慕容和又张罗着给两位贵客准备一桌饭菜,拉着贺同出门准备去了,留在屋里的两人,一时间相对无语。
执明端着手里的那个破碗,心中想的,却是眼前连看都不敢看一眼的人。
这股吞噬自己的恐惧,从何而来?
他怕梦醒,他怕离散,他怕自己不过到头来不过一个戏外人,却入戏最深。他宁可不懂,这世上只有半梦半醒,何来莫失莫忘。
慕容离当然察觉不到。
他总是忘了执明长他几岁,满腔豪情与柔情从不输他。
慕容离在屋里走动,每过一处都细细打量,从屋内布置到简单的装饰,他看到了生活的模样,越发确定姐姐的心思。
他可以放心了吧。
执明放下手里的东西,倚着门栏看着泥土的灶台前忙活的贺同与慕容和,在这个还没有侯府三棵桃树占地之大的小屋里,顿时有种莫名的亲切感。
“阿离,你说,这个贺同真的是个杀人魔头吗?”执明转过身问。
慕容离也停下了步伐,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我觉得,他对你姐姐很好。”
“我也希望。”
山野的清粥淡饭,总带着山野的清新味道,已经饿了半天的执明觉得这些饭菜也不比侯府里差很多,而最后动筷的慕容离,一直看着贺同在收拾床铺,又给慕容和递来一碗热汤。
“对了,贺同说今天你们先在这里将就一晚,他的床铺就腾给你们俩挤挤。”慕容和笑道。
“不挤不挤,我们之前也……”执明顺嘴接话,在收到一枚白眼后闭嘴。
“多谢,只怕我们还要叨扰两日,那贺大哥……”慕容离接过话来。
贺同站在门口,抱着他的长剑道:“我睡外面。”
两位客人顿觉不好意思,相视一眼。
慕容和却说了句:“我刚来的时候,他也是睡在外头,没关系的。”
冷漠的背影里,藏着多少往事,慕容离忽然不想追溯了,只觉得对于姐姐而言,现在的这个人,比很多人都值得托付。
月升虫鸣,入夜时分。
慕容和在睡前又和慕容离说了许多的话,最后给贺同披上一件厚厚的裘衣,才悄悄睡去。贺同在灶台边破旧的草棚下铺开草席,就这么靠着柱子闭上了眼睛。
里屋的窗户纸破了好几个洞,夜里林间的寒风,飕飕入骨。刚刚躺下的两人,都在翻覆。
难得的是,执明背对着慕容离,一直没有转身。
一出闹剧就这么走到了头,在这里多待上一刻,他就越觉得自己是个外人,彻彻底底与这个故事毫不相干的外人。
风声里,他还能听到背后的人细小的卷被子的声音。
他的心,早已不在他胸膛里了。
明明自己的心里心外寒了个透,还是担心着他的冷暖,执明猛地一个翻身,把自己身上的被子,完完全全罩在了慕容离身上。
“你做什么?你不冷吗?”慕容离盯着这张已经过分熟悉的脸,出口时是埋怨的语气。
执明朝他的方向蹭了蹭,隔着被子伸手紧紧地搂着他。
他始终没有睁眼,只说了一句。
“我抱着你,不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