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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白首 ...

  •   交锋,厮杀,颤抖,倒下……
      战争是什么模样?执明终于亲眼所见。
      天权侯府的某个春天,绿水荡起莺雀的歌,刚比书桌高出一个脑袋的执明站在一边被罚抄写经书,消了气的老爹看完手上的战报后,又皱起了眉头。
      “老爹,打仗是什么样子的?”
      那时的执允春秋鼎盛,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多了成熟的魅力,他微一偏头:“臭小子连打架都打不赢呢,说什么打仗?”
      他也总是孩子气般和执明打趣,二十年来,执明心目中的老爹,好像从不会变老。孩子瞪着眼珠子追问:“打仗和打架一样吗?那你为什么总是去很久才回家?”
      执允放下手里的战报,说道:“执明啊,老爹希望你一辈子都不知道战争是什么样子的?”
      “那究竟是什么样子?我能去看吗?”孩子终归是孩子。
      “你不是好看些民间话本故事吗?”执允忽然笑起来:“打仗的时候啊,你身边所有的人都会变成故事里的鬼,似人非人,疯了一样地想要活着,却不知道自己或者亲人们,已经死了。”
      执明知道鬼的故事,却完全不明白老爹话里的意思,人就是人,死了才会变成鬼,为什么打仗能让人变成鬼呢?
      他想去看看。
      他来了。
      骑着钩玄穿越过乱战的人群时,他看到太多触目惊心的画面,自己人杀红了眼时举起刀来,砍到的可能是自己的兄弟;倒在地上的伤兵被逃窜的人践踏,等待着死亡;眼睁睁看着部下浴血奋战的将领,就骑着马站在远处,面无表情……
      似人非人,不生不死。
      这世上,不该有战。
      想着想着,他圈紧了坐在前的慕容离,加快了速度。
      执明路过几个将领身侧,只说了一句:“交给你们了!”
      “末将定不辱使命!”
      黑马穿过黑旗,身后布阵的天权将领斗志昂扬,誓要以此战延续玄武军不败之名,黑云压过四散的联军,如天神之掌,握住蝼蚁。
      原本以为胜券在握的联军心中得意,又是缺乏磨合的梁军越打越是涣散,听闻援军来到的消息,顿时乱了军心。原本面无表情的将领在远处怒吼控局,可局里人已经散作一团。
      “怎么会有那么多援军?”
      “玄武军?当年平定北域之乱的玄武军?不可能!”
      “那可是和北方蛮子打过胜仗的人马!我们快撤吧!”
      恐惧与慌乱交织,原本兵强马壮,人数上也不占弱势的联军,不知不觉已经在玄武军布下的阵法中,难以脱身。
      东风已散,西风将起。
      执明领着莫澜那一队人马,随瑶光剩余军队一同先去另一座城会和。
      等战场可怖的杀伐声渐渐弱化,执明才在慕容离耳畔,吐露一句:“阿离是不是没想到本王会来?”说完执明总觉得哪里不妥,突然改口:“不对,我会来?”
      这些时日,他已经习惯了君王的身份。
      慕容离回了句:“多谢王上。”
      他的话听着生分,执明料想都是当时自己给自己挖的坑,如今怎么弥补才是一个大问题。
      转眼,城门赫然出现在眼前。
      只剩几步就安全了。
      就在这一刹那,执明感觉到一阵剧烈的颠簸,身体一倾,完全失去重心,反应不及是只记着牢牢圈着怀里的人,滚落到地上时都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那一跤摔的很重,执明自己手臂着地滚了一圈,慕容离的脑袋被他死死护在胸口的位置,两人坐起来时,都有些恍惚。
      “阿离,没事吧?”
      “没事。”
      发生了什么?
      他们只听见重重倒地的声音后,一阵粗而促的喘气声,从脚边传来。
      那泥地里,那老马颤抖着,那浑浊的眼珠里,渗出血泪……
      “钩玄!”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扑到了老马面前,而老马已经再没有站起来的力气,它的蹄子还在蜷动着,仿佛还咬着牙想要再次站起,再次奔跑,再次于沙场浴血,听凯旋之音。
      不知什么时候,它跑得不那么快了,不知什么时候,它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雾;不知什么时候,它好像已经看不见东西了;不知什么时候,它倒下了。
      不知过了多少年,它又是一身戎装战甲,还是站在队伍的最前方,冲得最快,耳畔能听到熟悉的兵器声响,听到战鼓隆隆,听着别的马蹄声和人声,听着树林中树叶的飒飒声,辨别方向。
      “钩玄!”执明几乎是吼出它的名字,老马颤了颤,想要站起来的欲望更加强烈。
      它好像知道,主人在叫它。
      它要站起来。
      执明用手抚摸着老马的背脊,无意间发现在它肚子的一侧,战甲裂开了一个口,那巴掌大的伤口,汩汩流着热血。
      这血,淌了整整一路。
      这是一匹久经沙场的战马,它身上有无数的伤疤,但总有一道疤,能了结它的一生。
      这是最后一道。
      执明有些急了,用手按住老马肚子上的伤口,他开始觉得自己不应该把它从马厩放出来,也许今天它就不会永远倒下。
      “钩玄!别死!别死!”
      他越叫它的名字,老马越是挣扎着站起,口中发出令人痛心的嘶吼,沙哑的声音里透露着绝望。
      它太痛苦了。
      慕容离是多年以后第一个看着它的眼睛和它交流的人,它听不懂人类的话语,看不清人的模样,但却觉得,这个人的眼睛里,也有着和它一般的执着。
      这一刻,慕容离也跪在一旁,轻轻把手放在它的头上,替它擦去眼角的泪水。
      直到,慕容离一把抓起执明的手:“执明,松手吧!你越是唤它名字,他越舍不得离开,这样对钩玄太残忍了。”
      执明手上的血,一滴滴落到慕容离的手上。他们看到互相的眼睛里,那共同的朦胧。
      执明松开了另一只手,和慕容离一起,抚摸着老马的毛发,也不再叫它的名字,就这么安静地看着它的眼睛,看着,看着,直到那老马闭上了眼睛……
      它再没挣扎,也再没喘着粗气,就此倒下了。
      风中,守卫的士兵也为“这位老兵”哀悼,莫澜迎风抹去了眼泪,下令把钩玄同战死的烈士一同安葬。
      好不容易回到瑶光一城的慕容离,到了半夜也没能坐下。慕容德答应将此战的烈士们葬于此地,掘墓时天权王执明,一直守在老马身边不曾离去。直到新土覆上尸体,墓起碑落。
      安置好天权援军之后,慕容离披了个斗篷便匆匆赶往墓地,在那与莫澜打了个招呼后,一步一步走到执明身边。
      他们相识时,执明就是这么一步一步走到自己身边的。他把手里准备的另一件斗篷给执明披上,执明一身战甲尚未卸下,而他已经换了一身便服。
      他知道是他。
      执明一动不动地望着那块简易的墓碑,又想到天权新建的父亲的陵墓,一种席卷八方的孤独感把他完全包围,当然动弹不得。
      “阿离,你说,要是本王不执意把钩玄放出马厩,又带它来到这里,它是不是还会好好地活着,在马厩里好吃好喝,然后没有痛苦地死去。”
      “不,”慕容离用手摸了摸碑上那刚才刻好的字,道:“钩玄被放出来时是重获自由后的喜悦,它又一次走到战场为主人牺牲,是完成使命的满足,是王上成全了它,所以它才那么拼命,那么努力地想要帮助王上,完成愿望。”
      谁又知道,老马究竟是怎么想的。
      但对于执明来说,慕容离又站到了他触手可及的地方,说着异常温柔的话语,在一处无名墓地,没有月色。
      他失去太多,抓不住的太多了。
      执明一把抓住慕容离的肩膀,把人整个扣入自己的怀里,他能在他颈窝嗅到最熟悉的味道,也能嗅到尘土和鲜血的味道。慕容离就这么撞入一个人的怀抱,他的盔甲撞得他肋骨上一阵酸痛,但在这个久违的依靠,他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沉沦。
      “阿离,自此日起,我们永不分离,可好?”
      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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