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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彩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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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好?
这叫他如何作答。他本一骑绝尘,矢志不渝,却在那冰冷皇宫,落魄而归,他心目中的那个人心思纯净,眸子里话里都是真,可渐渐地,他竟也分不清真假了。
父亲曾说,唯有盛世方有长安。
慕容离松开了手。
这一微小的举动,让失去一切的执明丢了最后的支撑,落空的感觉再度侵袭而来,他只觉自己的血肉,敲打着骨头般的颤抖。
他失去了父亲,失去了朋友,失去了自己。甚至连那曾见证他们之间美好的老马,也一并魂归黄泉。
“阿离?”他怕了。最怕的时候他觉得茫茫天上地下只剩下他一个人,围困于无力中,无处可逃,不能动弹。
慕容离微微朝后退了一步,这一步的轻重距离和那日在大殿转身时走的每一步分毫不差,那步伐中碎了的过往,怎么拼起来?
“我们,回不去了。”
那句从执明口中亲自说出,慕容离亲耳听到的话,便是再多的自信和坚持也会被刺伤。
他用一种莫名可怜的眼光看着他,好似可怜他,又好似可怜自己。
执明,却笑了。
他找到症结了。
执明缓缓启齿,出口的话,字字句句如相思缠心,彩蝶飞舞:“睽违日久,拳念殷殊。君安否?远闻天权朔风突起,天意渐凉,小院花叶安在?瑶光安且宁,旭日犹昭昭,国有诸琐事缠身,暇书信一封,来日得空,必与君细言。另父病已愈,君勿挂牵,而侯爷别时嘱托,离铭记于心,不知天权兵事如何,念念。”
“别久甚怀,未见君信,君安否?离思索再三,昔日天权兵事,疑有兵变,时未敢言,然日查证,事已确凿,亟告君,至于当日含糊其词,迟复为歉。天权未得皇命兴兵,疑有隐情,君若暗查必慎之,重逢难期,盼君回信。”
“乱势起,仍未见君信,故园念切,君安否?”
“闻雪至,君安否?”
“千里咫尺,无雁通函,君安否?”
君安否?
执明就这么一遍遍数着读着念着记着这信里的一字一句,想到自己被关在屋里无能为力的日子,愈发煎熬度日如年。
每一字,都烂熟于心。
只要心未死,任它熊熊鬼火,也无法烧毁。
慕容离愣住了。
即便他也曾在无数次揣测中得到过这样的假想,他本该没那么意外,他本就知道那日执明话语里的诸多疑点,可他不怕这是假,却日日忧心——那是真。
执明走近他,如初见时那般不打招呼闯入他的结界,牵起他的手:“阿离,小院子里的羽琼花败了,但来年春天还会再开;天权是下了一场好大好冷的雪,可雪融过后,天就放晴了;我每天都在等着你的来信,只不过,它们没能及时送到我手里……若早知真相,今日的一切,该会如何?”
“那日……在大殿同你说的话,只因前一夜太傅告知我天璇天枢联军将对天权有所行动,天权并不安宁,你不能呆在那,再者,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给天权一个安宁的明天……”
“我从没离开过天权,总想着去外面看看,可骑马出昱照山时,连山谷的模样都没来得及看清,只因我知道,我等不及了。”
他在高位上坐了近一月的王,从那样的高度看到受苦于战乱的众生,即便那不是一颗佛心,也不忍身边至亲一一离去,更何况,那是一颗多情的佛心。
执明抓紧了那双曾从他手中脱离的手,望尽那人迷魂夺魄的眼中,寻到了自己,他又一次问出了那个问题:“阿离,从今往后,我们永不分离,可好?”
他还是凌空一点清明,他还是九天万丈白光。
他还是那个愿意守他一辈子的傻子。
而他,愿意为他而犯傻。
答案,呼之欲出。
慕容离的右眼渗出一滴清泪,没有月光的夜里如同失落坠地的珍珠,带着骄傲与不屑,跌落泥土。
见此一幕,执明的心又添了一道裂缝,他一把揽过身边人,发誓再也不会放手。却是从来未曾想到,那人迷离的眼神中透露出的感动,让他一辈子心甘情愿被缚,而唇角边重逢的熟悉的温度,在这无边黑夜,绽放起绚烂烟火。
主动拥吻的慕容离有些生涩,那泪滴的苦味还留存于唇角,忍在心中无数日夜的情绪一朝爆发,四处流窜,以致他不渝的心头,还带着点点颤抖。
他想起那日误入的洞房,喜庆的花烛。
执明捧着那张脸,用尽全力把应有的甜蜜倾尽,覆盖那早该消失的涩,仿佛把背了许久的债,一一奉还,而在未来身上印上承诺。
他想起那日没能亲手掀起的盖头,错过的风光。
一个吻,短促而炽热。
“咳咳——咳咳——”
山林中刻意放大的咳嗽声非常明显,两人不自觉分开时才发现,身边已经站了两个人。
慕容德在前,负手而立,莫澜在后,挤眉弄眼。
“呃……王上,慕容公子,方才慕容国主驾到,微臣怕打扰二位,便没有通传,请王上责罚!”莫澜又清了清嗓子说道。
慕容德冷脸的模样,比当时冷冰冰的慕容离还要可怕。这是执明第一次以这样的身份见当年的慕容右相,如今的人,更如鬼一般瘦峭。他有些心虚,接过莫澜的话:“对,该罚!待本王回国再和你算账!”
“天色不早了,阿离,还不引天权国主回城?”慕容德只留下一句话,盯着那老马的墓碑看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慕容离点头答是,和执明、莫澜走在背后。
零落的光点下,慕容德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他没想到每次再与老友相见,都是背向而驰,天人永隔。
半生已过,什么样的别离未曾历过,可偏偏一颗死了的心,还是会疼。
回坐于暖屋,炭火只散出一点点烟,又久久未言,屋子里却是愈发地冷。本是两国之王君相见,应行国礼,设国宴,但恰恰相反地是,慕容德屏退众人,屋子里只剩下三个人。
终于,在炭火中一颗火星飞起时,慕容德似是回过神来,只道一句:“你和你爹,还真像。”
这话却听得慕容离心头一怔,在天权时,侯爷也曾与他说过同样的话。
执明端着手中的茶,上前敬茶鞠躬道:“执明代父致歉,望前事能一笔勾销。”
他从小听过很多父亲在沙场征战时的威风,却从没听任何人说起过玄武军中曾有慕容德这样的一个人,直到最后真相浮出水面,他才明白一种不愿想起却偏偏记得最清楚的感受。
不思量,自难忘。
过往种种,早该了结
慕容德只低眉轻笑,没有接过他端在额前的茶,只道一句:“他没有对不起我,你无须抱歉。”
执明有些慌了,抬眼看着这个脸色苍白的长辈,和时常与他嬉笑打闹的父亲不一样的,这个人才是被这段往事折磨最多的人。
“谁对谁错,已经不再重要。”慕容德摇了摇头。
“伯父,保重身体。”执明依旧端着那盏茶。
一段已经结束的故事,不该再对新的篇章产生任何影响。慕容德心中再清楚不过,从那日他最为听话的孩子,执意留在天权,书信为这个人辩解时,他就知道,那是天赐的缘分一场,来化解这恩怨一桩。
不是孽,只是缘。
即便是第一次这样看眼前这个孩子,那眉目中的相似,总让他想起学堂里最张狂的少年郎,而他还坐在那木屋的一角,透过窗纸上那一个细小的破洞,偷偷看院子里被罚站的那个人。
他们的盛世和那尘沙一般,早就被风吹散了。
世上再无人驾着那匹黑鬃骏马前来救他,再无人与他煮酒彻夜论天下,再无人会背那千古骂名赠他世代流芳。
慕容离自小看着的父亲,他眼中无解的落寞,他记得最清,这一刻他又看到了那种落寞,知晓缘由,却依旧无解。
他也端起茶盏走近,不过,却是当着父亲沉沉一跪。
二拜高堂时,还欠慕容德一杯喜茶。
“爹,过去了。”那盏茶举到额前,一如当日披着嫁衣误入迷局。
执明也有样学样,一国之君就这么一跪,坚定如初:“爹,都过去了。”
两家姓,一家人。
慕容德先后接过两人的茶,含笑带泪,和着那攥了一生的执念,一并饮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