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宵》幻繇愔

22、雪鬓

　　一身浮云来去，故城身影，终归是客。
　　慕容离与随行的军队一同在一处城郊休憩，父亲独坐的屋子还亮着烛光，在将士们煮酒高谈一侧，他安静得如同一座冰雕。
　　瑶光的军人常年被派驻在边境，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对于中原家乡的风貌，他们能谈上三天三夜，他们更直到如今的慕容离已是王子，未来必然是瑶光的王，他性子清冷，无人敢去打扰。
　　可偏偏有傻子会去打扰。
　　坐在一块青石上的慕容离，手里不断摸索着一把谷扇，有些笨重并不精致。身侧的一个人影挡住了他的月色，抬头时迎面一个憨笑，口齿不清地说道：“少——少主，喝——喝杯热——热酒暖暖——暖暖身子吧。”
　　那人递来的酒碗冒着热气，清酒里躺着月亮。
　　慕容离接过，回了句：“谢谢。”
　　被这样的人看一眼，一生都不会忘记吧。
　　这个小兵继续憨笑着走回去，不顾弟兄们如何开他的玩笑，他总是笑着。
　　那酒碗慕容离端了很久，沉浸在不知所措的无奈中太久，他的灵魂有些疲乏，面色苍白里带着麻木，这样一个人破开他的梦，憨笑着，像个傻子。
　　当然，他见过最傻的，还是明明自己已经拔刀架到他的脖子上，还一心想着护他周全的人。
　　他曾以为，自己能和这个傻子走很长的一段路，每每想到这里，他就不自觉嘴角上扬。
　　这一刻，他也笑了，笑着饮下这碗热酒，从入口时起灼伤肺腑。
　　结巴的小兵碰巧看到了这一幕，月色下的慕容离好似天上来的神仙，不经意间来一趟人间，总会离去。
　　慕容离放下酒碗，盯着军帐前的火焰开始放空。火苗飞舞间，老树的枝干和蝴蝶的翅膀，一样都会摇曳扭曲。
　　火里，焚烧了他的相思。
　　“等等！”
　　他本是棋中圣手，翻手天崩地裂，覆手风云交替，可就在这败局背后，他何时成了别人的棋。
　　聪明如慕容离，这天下万事都能算计于股掌之间，执明的小伎俩就是这么蒙住了他一双火眼金睛。
　　就这么刚好——他读完他的信后，一封封都准备好在火盆前，当着他的面全数烧掉？就这么恰好——他说要一个人静静的大殿里，有两个蒲垫？就这么正好——他利用他的自责，顺杆爬到将他抛弃？
　　不止蒙了眼，更是乱了心。
　　慕容离自嘲地一笑，心中只有两个念头：他还真懂他，知道他会信会伤会离去；他真小看了他，看不清这一颗交付与他的玲珑心有多坚定。
　　他猛地起身时，身侧的酒碗跌落，碎裂的声音打断了将士们的欢愉。
　　所有人朝他的方向看过来，冷冰冰的慕容少主突然热血沸腾一般，厉声道：“几位副将，随我来一下。”
　　从宫变过后，他脑子里全是执明和天权的情况，竟忘了这茫茫天下，多少人在惦记。
　　军帐里，慕容离找出携带的钧天地图，铺展开来时才惊觉，这场剧变仅仅是一个开始。同来的四位副将有些不知所措，面面相觑，直到案前的人抛出一句：“几位可知近日来其他诸侯的动向？”
　　一位率先开口：“禀少主，末将前些日子听闻，老天璇侯在朝会上向啓昆帝提出告老还乡，一切交由他的长子处理，而后便再无消息。”
　　慕容离的目光聚焦在天璇封地，这个兵强马壮的地方，有一群好勇善战的人民，传闻中老天璇侯的长子颇有野心，早对分封之制有所不满，此时正是他出手的好机会。
　　“还有呢？”
　　另一位副将道：“末将昨日把一封来自天枢的书信交给了王上，王上没有任何答复，那书信来得突然，更是八百里加急送至天权属地，末将心下不安，就先交由王上。”
　　这一轮听下来，慕容离隐隐觉得，钧天崩塌分裂的局势已成，诸国对立已板上钉钉，只不过各侯用心难测，敌众我寡，是一场鏖战。
　　话分两头，第一次郑重其事地坐到高位上的执明，第一反应就是这把椅子太高太远太重了。众臣俯身在下，跪拜之时，高位上的王能看到两排清一色的直线，直线的一头通向殿外的天空，果然是把天下都尽收眼底。
　　“平身吧。”
　　“谢王上。”
　　他哪知道该怎么做王，虽然太傅对他在瑶光王来访时的做法表达了肯定，可对他而言知道天权面临威胁这一坏消息，他只能束手无措。执明心里明白，为何两国联军的矛头直指天权，那是因为没有了老爹的玄武军，早已不再是过去的玄武军，没有了老爹的天权，也不再是过去的天权。
　　他还不习惯隔着门远的距离，和往日里的长辈们说话，清了清嗓子后声音还是弱了下去：“咳咳，那个……怎么办？”
　　年轻的王，还不知道朝会规矩，不知问询答辩，不知立威改制。
　　太傅侧迈出一步后又上前，拱手行礼道：“王上担忧的，可是前些日在边境发现的天璇和天枢侦查小队？”
　　这是两朝元老，父亲和自己的老师，一位浮世了然于心的老人，在这一刻站出来帮他，执明点了点头，才想起来说道：“对，诸位……可有对策？”
　　太傅接着说道：“此事目前尚未完全确定其来意，我天权以通商显著于诸侯各地，天权商人更是遍布钧天乃至部落多地，他们暗中探查，我们以其道还之，安排一些人乔装商贩去往两国，打听一些市井消息也不是不可。此外，边境军队的调派和训练也不可懈怠，此事老臣认为交由莫将军的于副将较为妥帖。”
　　执明心想，哪一天他要是能说出这样的话，那他还是他吗？另一面他又隐约懂了一点父亲坐在这个位置上时，心里的不安与不易。
　　他想给太傅鼓掌，但为王之道不允许他任性：“太傅所言有理，其他大臣还有建议吗？”
　　从善如流，也是为王必备的品质，前一天晚上太傅拉着他说了一堆，就这一句他记得十分清楚，自己不知道就去问别人，他明白的。
　　说到底，少年仍是少年，苦难会被光阴消散，忧伤也随热血殆尽。
　　天权王的第一次朝会落幕，这为此出谋划策的每一个人，都是父亲的老友，执明在心里一直提醒自己，多年后也未曾忘却，这是父亲为他铺设的路，是父亲在天上守护着他的力量。
　　小有成果的时候，执明萌生了一个与执允太过相似的念头：做个英雄。
　　奈何乱世将启，存活下来的都是英雄。
　　钧天末代共主啓昆即位后首次上朝，多年不曾露面的天枢侯率先到达，私下会面啓昆，告知其与之合作各取所需的想法，他帮助啓昆摆脱慕容德的控制，而啓昆助他铲除天枢三大世家。
　　向来心高气傲的天璇侯好声好气地请求告老还乡，再不插手朝廷之事。退朝后，天璇侯与天枢侯在驿站会面达两个时辰，而后各自离去，难辨喜怒。对钧天朝最为忠诚的天玑侯偏偏未曾出现。而所谓劳苦功高的镇国公瑶光王，自作主张送那乱世开启之人的棺椁，回到故乡。
　　各怀鬼胎里，尚存的那丝真情，能否再次逆转此局。
　　本在棋里的执明和慕容离，已经不知不觉拿起了棋子，坐到棋盘边。
　　执明只知道，上朝时，把那把骨扇放在手边时，格外安心。
　　“王上？王上？”身边的宦官叫了他好几声。
　　看着那把骨扇，执明还是入了迷，松了口气的那一个瞬间，他似乎又回到那片与世隔绝的树林，夜里蒙了一层厚厚的雾，而两个人却把对方看得一清二楚。
　　“啊？何事？”
　　“您忘了，方才答应了太傅下朝后到书房细谈的。”
　　执明一把抓起骨扇离去，步履稳健，信心满满。
　　阿离，你要等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