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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绛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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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楼内外的两队人马,在已知的悲伤中,失了声。
棕马背上的慕容德神色黯然,一侧的慕容离,一身黑衣,似是自无边的黑夜而来。他知道,在天权以黑为尊,而这种黑也有不同的区别,喜为玄黑,常服透着蓝紫,而丧事着衣全黑。
他其实早就认定了,他也是一名天权人。
凛冽寒风里,终于有喊声打破沉寂。
“迎先王!”
天权城内街道两侧的百姓齐跪,而前排的官员们纷纷下马同跪,一片汪洋的黑色海洋里,传来一阵阵男女老少的抽泣声。
执明在队伍的最前方,过分端正地磕了三个响头。
仪式肃穆庄重,井然有序,连慕容离从执明身边经过的时候,那一步的距离都那么恰好,恰好是——君臣间的距离。迎接来自瑶光的贵客一事,执明交给了太傅去办,夜里棺木安置完好后,执明就一个人在停放棺木的偏殿,陪父亲说说话。
另一边,准备为瑶光王接风洗尘的太傅安排了一顿荤素适当的宴席,慕容德以回魂之日,不宜宴饮为由拒绝了。
这一天,整个天权都在等着离家的孤魂回来,看一眼犹在的亲故。
死去将士的家庭守着棺木,烧着纸钱;一直不愿相信父亲一去不返的莫澜,把自己关在了祠堂,烧着纸钱;就连那捡了个王位的天权王执明,也失魂落魄,独自一人,烧着纸钱……
烟青色,火枯黄。
跪在蒲垫上的执明脸上带着疲惫,烧纸的动作机械地重复着。
昨夜他从太傅那知道了太多的事,父亲的过往,天权的处境,当接过那厚厚一沓慕容离送来的书信时,关于父亲和慕容德之间的种种,每一幕都好似自己也经历过。他花了一整夜的时间,一字一句全数读完。
当皎月换绛阳,他明白了些什么。
他手边还有一坛烈酒,酒坛子上沾着一些潮湿的泥土,开了坛他就大口喝着,酒坛里过去的岁月,也一口下肚。
那是他从城里最有名的酒楼偷出来的酒,老爹那次陪着他把酒埋了起来,说这是对他偷酒的惩罚,自己暗地里却悄悄给老板赔了不少银子。这是他的老爹,用尽一切方式去爱他,用尽所有力量去守护他要守护的人。
他放下酒坛的声音,在空静中一声脆响:“老爹,你是大英雄,永远的大英雄!”
这话里的气势,一点没有这几日的落魄。
弃梧桐而涅槃于九天之火——执明似懂非懂。
突然,门外传来一声:“王上,慕容公子求见。”
熟悉的人,陌生的称呼,执明的心里似是巨浪撞上了礁石,炸裂之后猛地平静。那牺牲与守护,他不曾理解的雄心壮志,还道于天,他以为他懂了。
“我说了,谁都不见。”
这时的天权王,还在称自己为“我”。
黑暗里,只有火盆前的执明脸上有光,向着这束光,从黑暗中走来的慕容离,每一步都好像在燃烧着自己的生命。
但他必是前行。
“我说了,谁都不见,你没听到吗?”执明以为是前来禀报的宦官,语气严厉,说完转头时,火光才刚刚映到身后人的脸色。
那一刻的四目相对,两人都体会了一番无语凝噎。
慕容离顾自走到一旁,拿起一个蒲垫跪到执明身侧,拿起堆在一边的纸钱,往那火盆里放,从始至终未说一字。
执明就在一边,透过垂下的发丝间细小的缝隙,悄悄看了身边人几眼。
曾魂牵梦萦,却形同陌路。
他周身似有神魔难辨的光辉,看似盔甲,不过筇笼。
两个人烧纸,很快那火越烧越旺。天边有了一点明光,四周的黑暗还没完全散尽。
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谁都没做好准备给对方一个交代。
最后深吸一口气开口的,还是执明:“你送来的信,我昨日才看到。”
这些日子的信里,慕容离把之前没来得及说清的情况一一说明,还有自己掌握的有效信息,处处是希望执明能阻止这一切的口吻,可当一切尘埃落定时打开,未免过于讽刺。
执明想着那一句“道远日暮,安暇语汝”,就觉得如果在那时两个人追查下去,一切也许还有转机。
没有如果。
慕容离深知执明此时的心情,已经不知该作何答复,只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他心里的自责不必执明少,他也一度觉得是自己的自以为是耽误了最佳时机,本以为能力挽狂澜,却发现在侯爷推进的狂潮里,自己不过也是一粒白沙,无微乎其微。
“你说,你本想着阻止老爹的计划,是吗?”执明突然问话,一阵风刮起悬挂在大殿的白绫,阴气森森。
“我……慢了一步。”
慕容离从没听过执明用这样冰冷的语气和他说话,质问的每一个字都陌生得让人害怕,他在他面前早已放下了防备,没有了盾牌的他,这一瞬间有点毛骨悚然。
执明缓缓地从蒲垫的底下掏出那一沓信,在手里掂了掂重量,冷声说道:“你说,你要是早一点告诉我,早在天权时我们就采取行动,现在还会是这个样子吗?”
慕容离彻底愣住了,他这是,在怪他吗?
“我知你回家心切,是为了阻止你爹谋反,不过是在先后上,你选了你爹,却丢给我一句‘道远日暮’……”
执明说话时有点发狠,咬字的过程牙齿都在打颤,面前的火盆像是再也没了温度,他的心也早就凉透。
一双手,搭上他攥紧衣角的手。
纤长白皙的,总是冷冰冰的,他曾握过的那双手。
“执明……你觉得,是我没能救回侯爷,是吗?”
他的自责,和执明的开罪完全不同,一个是想同受他所受的罪,一个却是被他活活捅了一刀。
他想过无数种他们再见时的场景,他愿意陪着他直到他走出阴霾,直到他成为真正的一国之君,他甚至想过当瑶光安定下来,他能一直陪在他身边,白日能观百花齐放,夜空繁星烟火同明。
唯独没有想到,他们之间好像隔了一些什么,无形却致命。
执明侧过头时有些哽咽,等转过头时,眉眼间的冷漠又多上一分,他挣开慕容离的手,松开那一沓信件,那有着慕容离隽秀字迹的信,落入火中。
火势更旺。
“我不怪你,只是,我们,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为什么?
这一次换作慕容离满心疑问,在执明那从未有过的决绝中,他甚至看到了一丝恨意,他的眼神注视着那盆燃烧着的烈火,想着自己书写每一封信时的紧张与担忧,哪怕那平日里不易开口却藏在字里的每一寸入骨相思,这一刻,都在反噬他的灵魂。
他开始觉得,他大错特错了。
他开始觉得,他快失去他了。
“你走吧,瑶光初立,想必也是诸多繁杂之事,本王,想一个人静一静。”
这会儿,他想起说“本王”。
他们比任何一个人都清楚,这一次这一刻这一个转身,可能就是彻底分道扬镳,不复从前。
慕容离离去的每一步,再没了来时的那种坚决,拖沓的沉重的,一步一步地面倒映着他们从误打误撞的洞房到相识相知的倾心,每一幕都快从他指尖消散了。
火光里,已经定格太久的执明王,落了一滴泪,就恰好滴落在那尚未烧尽的信上。想必是那火盆里飞起的烟,熏了眼,他这么想。
呵,何必自欺欺人。
当火燃尽,他就去做他的王,完成父亲没能完成的事,而另一场局里,他不能再牺牲任何一个人,特别是慕容离。
第二天,他站在城楼上,目送瑶光军队回国时,觉得自己明白了一种刻骨铭心的感觉——在爱的人面前,演绎一出残忍的离别。可,在被迫长大的路上刚刚从泥潭爬出来以为懂得了成熟的执明,只能这么做。
天权的风云,才刚刚开始。
驶出城门的马车后,那熟悉的身影好似又瘦了一圈,马背上,一步一回头,看着城门的方向。
慕容离想,上一次他送他时,追了好远好远,那舍不得三字都刻在了脸上,那时的他怎么就那么狠心,对他说那般残忍的话,若是没有那句话,是不是今日的他,也会出门来送他,嘱托他,等他回来。
“我回来了啊。”
慕容离在马背上的自言自语,城楼上的执明怎么听得到。
听不到的。
天权年轻的王正学着做一个有担当的人,去理解和完成父亲所谓的“责任”,而第一步就走得这般艰辛。可就是这样一个玩世不恭的傻子,还是做了最坚定的决定,放他离去,是最好的选择。
他身边站的,已经是一县之主的莫澜,刚被太傅召回,一场变故后比以往沉稳了太多,他了解执明,更明白他的良苦用心,只是觉得这两人的缘分太深,缠得越紧难免伤得越深。
“就这么放他走了?”
“这是为他好。”
“我们啊,好像不是我们了。”
好像就在一夜之间,乾坤颠倒,时空混乱。
这就是乱世的征兆。
钧天末世,啓昆继位不久,天权率先立国,而后摄政镇国公慕容德于瑶光称王,四方诸侯蠢蠢欲动。不日前,天权边境军队逮捕了两支混入玄武军的侦查小队,经查验是来自东方天璇与天枢的士兵,两支小队互通有无,初步断定两地诸侯已经联手,以讨伐叛国为由,矛头直指刚刚经历大变的众矢之的——天权。
城楼上的天权王,面对着前所未有的巨大挑战,他和他父亲做了一个相似的决定,引火烧身,保全瑶光。
只不过,他真的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