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黛眉 ...
-
那一瞬间,就那一眼,所有早已压到心底的依恋,喷涌而出。慕容离双手紧握着那封信,恨不得把这个消息揉到血肉里,即便鲜血淋漓。
“阿离,你陪我去个地方呗?”执明绕过书桌走早他身侧时,慕容离把手中的信藏到了袖中,问道:“去哪?”
“去找臭脾气的老黑马。”
说这话时,执明已经凑到他的身侧,拉过他的胳膊,把他从那一刻惊魂未定中拽回。
他有些懵懂地点头,就像来到这里的闹剧一般。
两个人跑到侯府内的马厩,在最角落那个单独的马棚里,看到了那匹老马钩玄,它一双黑亮的眸子好似蒙了一层雾,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清晰可见。
执明紧紧抓着慕容离的手,自己走在前面,越靠近越小心翼翼,嘴里还说着自己年少时被钩玄一阵欺负,胳膊脱臼十分悲惨。
钩玄的喘息声很大,比起年轻的马儿,它眼神少了光芒,呼吸更加沉重。
这一声“呼啸”吓得执明后退。
慕容离觉得此事本就荒谬,心中没半点兴致,只冷冷说了一句:“我们回去吧。”
这话在执明那里,听成了激将法,这次不把钩玄完全驯服,他好像就没了面子。
玩兴一起,他就是个孩子。
执明松开慕容离的手,大着胆子迈出两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解开了钩玄绑在柱子上的缰绳,再一顺手打开了马厩的门。
钩玄撑了撑蹄子,飞奔出马厩。那老马的步伐依旧矫健,在有些潮湿的泥土里,留下重重的印记。
慕容离还在梦里。
在不敢置信的梦里,父亲要整军自卫,收回矿脉的开采权,革旧制换新朝,甚至那看似少年大话的四个字“自立为王”,都那么像一场梦。
为什么?他不明白。
钩玄跑出去一段距离,好像看到了什么一般猛地掉头,那飘逸的黑鬃毛在半空画出一道弧线,泥浆沾满马蹄。
钩玄这一快速飞奔,是朝着慕容离而来。
老马眼中闪过一丝人类无法解读的惊疑,瞪大了眼睛一如耄耋老人。
“阿离!快躲开!”
刚沿着老马的足迹跟出去几步的执明回头时,已经来不及。他的阿离自小习武,反应力惊人,应该能够躲开的。
他拼了命地回头跑。
慕容离还楞在原地,那纠缠散乱的思绪缚了他的手脚,断了他的知觉。
“阿离!——”
千钧一发,执明心中对于这个老家伙那些不好的童年回忆,反而浇筑了一道墙,从恐惧中生,因恐惧而更强。
他滑步到慕容离面前,张开双臂,闭上了眼睛。
这一刻的决绝和那时他握住他的剑刃时略有不同,多了痴,少了傻,多了执着,少了洒脱,多了舍不得,少了不甘心。
偏生岁月在老马眼中婆娑,走马灯过,记忆交错。
有人说动物没有记忆,只有对重复情境的一种感同身受,不是想起,而是重演。透过老马那浑浊的眼珠,过往的情境映到了天边。
“这可是千年难得一见的御赐宝马!从今天起,它就是我执允的了。”
“烈性难驯,你还是小心为妙。”
壮年的千里马一如热血的战神,高傲而不可一世,它发这脾气挣开绳索,毫无方向地奔跑着,最后朝着说它“烈性难驯”的人立起了前蹄。
悬在半空的马蹄下,一个人几乎一模一样地展开双手,护着身后的人,是真正的战神,更加的高傲而不可一世。
“钩玄,退下!”直视动物的眼睛,用你的气势压迫它。
同一双眸子,在岁月的沉淀里浑浊,就像两颗在泥潭离匍匐摩擦了无数次的夜明珠。
眸子里的人,却换了模样。
“钩玄,退下!”一样的命令的口气,一样的即便带着心虚还是无比坚定,一样的在对方面前装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幼稚和张狂。
真正让老马动容的,早已不是什么人世的感情,不过是一双相似的眼睛。
执明怕它的时候,它从未看过的眼睛。
慕容离被推到马厩的柱子边,这一撞击才使他从思绪中回神,定睛一看,那老马悬在半空的蹄子,竟奇迹般地转了个弯,以半跌倒的方式扭转到另一个位置落下,它就这么停在了原地。
“你没事吧?”慕容离拽过执明的胳膊,紧张和担忧从他眼神里溢出。
执明缓过神来时,眼睛还盯着老马的眼睛,听到慕容离的声音,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没……当然没事。”
“我……对不起。”
“阿离在想什么?这么入迷?”
“没什么。”
“没什么是什么?”执明开始乐呵呵地刨根问底,慕容离的心也放松下来,他笑而不答,走向那匹安静的老马,执明一把拉住他:“阿离,小心它又发脾气。”
“不会的。”
慕容离就是如此笃定,他也看着那老马的眼睛,他相信这匹马是能通人性的良驹,而他的眼睛就是他和人交流的唯一窗口。
他缓缓走进,一双素手温柔地覆上老马的背,抚摸着它的毛发。
老马几乎一动不动。
执明觉得神奇,走过来问:“神了?老黑马一直脾气很不好,所以老爹就没再带它上过战场,关在这里这么久了,阿离!它竟然听你的话!”
慕容离温和地低头浅笑,那笑容纯净如雨后初阳,没有半点忧虑的阴霾。
“你觉得是为何?”
执明偏头看着慕容离的笑,又偏头看了看曾欺负过他的老马,假装语重心长地说道:“我知道了,一定是钩玄能预示未来,它知道啊,你总会来到天权,成为天权的人。”
慕容离的那抹浅笑,彻底因这句戏言大肆放晴,灿烂美好。
“你看它的眼睛,”慕容离凑近老马的眼睛,一手依旧温柔地抚摸着它的鬃毛,一手牵着执明的胳膊靠近:“它得了眼疾,暴躁是因为看不见没有安全感导致的,千里良驹,本有灵性,它是老了病了,但它竟然还能认出主人对它的名字,真难得。”
执明也跟着凑得更近,盯着老马的眼睛,摸着它的头,反复说着:“钩玄,钩玄,其实我一直很喜欢你的名字。”
老马似乎在点头,在微笑,眼眶里渗出看不见的泪水。
“它一定也很想出去走走。”慕容离说着。
就在这一刻,执明眼神飘到慕容离脸上,盯着那绝美的面孔看了许久,与其说老马能认出自己的名字,不如说眼前的人,能通万物之灵。
那是一颗怎样的七窍玲珑心,而他住在他心里的哪一个位置?
慕容离察觉到执明的眼神,炙热得有些烧耳,他刚准备问,却听那人唤了他的名字:“阿离。”
他回头,迎接他的,是额头上一个清浅的吻。
结发夫妻,恩爱不移。
钩玄背上载着两个人,迈着向往自由的步伐,冲出侯府,在天权城门留下一道高傲如昔日的身影。
前方是繁花万千,芳菲人间。
城郊的那片山坡开遍的野花,尚留一半娇艳,潺潺流水声中,谱一出满含秋意的绝唱。花边泉水,泉中落花,汇入小池,清澈见底。钩玄低头在树边吃着新鲜的绿草,呼吸着经年未感受到的空气。
执明大字型躺到了草地上,头顶是万里无云万里天。慕容离在池边坐下,不经意间取一片花瓣,放入池中,看其流动旋转。
他偶尔侧身,拄腮看他。
他只知,那春水眼在池边荡开,晕出万丈月光洒落人间,足以颠覆他的每一个黑夜。
他坐他身侧,为他奏曲。
他只知,那琉璃灯在原野发亮,乘着四方之风翻山越岭,只为温暖他的每一场故梦。
那一曲,淹煎,泼残生,除问天。
只需二人身影,映衬人间美景,漫步岁月洪流。
夜色渐深,执明牵着马和慕容离一同归家,路经一个村庄,热闹非凡,他们因此驻足了一会儿,看着村里灯火通明,人影重重。
“那么热闹啊!去看看吧!”执明伸长了脖子看着村里。
“天色不早了,还是回去吧。”慕容离出声阻止道。
执明心有不甘,正好村里有个人出村朝他们的方向走来,他兴冲冲跑过去拉住人家的胳膊,笑脸问道:“这位大哥,你们村里是在庆祝什么节日吗?”
看到这位大哥的脸,执明和慕容离脸上的表情都凝固了。而这位所谓的村民大哥,一张熟悉不过的脸,背后是有人奋力掩盖的腥风血雨。
他们两人,还是踏进了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