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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墨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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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要变了。
小侯爷离开后的侯府有些冷清,晚风吹开正屋的旧帘,露出一张苍老了许多的脸。他擦拭着长枪,咳了几声。身边坐着饮茶的老人却笑了:“侯爷多保重身体啊。”
“老师客气了。”天权侯放下手中的眷恋,对太傅说道。
“这是一条不归路,不会光彩,更不会被铭记,你还是要这么做吗?”太傅抚着胡须说道。
不归路,独行桥。
执允指了指身侧的这把长枪,笑道:“老师教了我很多道理,我花了前半生去实践,可从这把枪放在这里的那天开始,我就已经踏上了这条所谓的不归之路。”
“你做的没错。”太傅看着执允从少年将军官至第一王侯,也看着他一身豪气化作一身酒气,世间是有很多道理,却也有很多蛮不讲理。
比如命运,便不讲道理。
“老师,”执允忽然给太傅鞠了一躬:“以后,执明还要拜托您多操心了……”
“执明这孩子,不会让你失望的。”老人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容里的沧桑仿佛一部厚厚的史书。
执允却摇了摇头:“我只想他好好活着。”
这一天,总会来,从曲耶公主嫁到中原的那一天起,就昭示着这样的结局。
太傅叹了一口气,道:“他终会明白。”
“曲耶恨了我一辈子,死后都不愿任何人去打扰,唯一的愿望,就是让执明自由自在地活着,我想,这也是我欠下的债。”不可一世的天权侯忽的自嘲,那笑意蚀骨,凌寒锥心。
那寂静陵园里躺的,是生下执明后魂归西方的曲耶公主最后的请求,在执允心中,执明一辈子都不该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曾相互折磨过无数个日夜,最后用“死”得到解脱。
他不会知道,父亲抛弃了理想和自己,母亲抛弃了自由和家园,才让他任性自在地活着。
他不该知道。
墨色的云雾间似是有一只巨大的手,握住那柄长枪指天,天之下的风云回到二十年前关山之战。
那一役,原本可以赢。
执允率领的军队在与四大部落联军关山对峙时,胜算有五成,只要当时身处军师之位的慕容德成功从朝内请来十万援军和粮草,与他手下剩余的十万人会和,便能直捣黄龙,开创钧天最大的疆土。
这本不该只是一纸宏图。更是两人在学堂拜把,在沙场并肩,在生死相依背后的,那千金一诺。
号称具有通天之能的天降战神和精通天文地理的一代天才,天之骄子,永远高昂着头颅,相互守护着彼此的骄傲。
“他没来。”
那是执允在背水一战,眼睁睁看着身边弟兄一个个倒下,血泊中牵着马忍着眼泪掉头撤退时说的唯一一句话。
大雨里,刻骨铭心。
慕容德没有完成承诺,在朝堂的棋局里,他选择了舍车保帅,那一仗死去的近七万亡魂,没有一天不在夜里折磨着他,可他不得不这么做。
“怎么?决定了吗?”共主躺在龙椅上,冷冷问道。
黑暗的大殿里只站着一个人,当时有些瘦弱却一身傲骨的慕容德,跪下了。
“微臣,遵旨。”
“够聪明,寡人很欣赏你。”
他放弃了,所谓一统天下还万民一个盛世的理想;他放弃了,曾经在一个营地里唱着战歌的战友;他放弃的,还有他和执允间那道不清的羁绊。
他要他活着。
共主开出的条件,一旦执允凯旋归来,那等待他的将是功高盖主的满门抄斩,除非——他输。
慕容德自认聪明绝顶,却终究在权力面前低了头。听起来如此自私,自私得一点不像他口中“菩萨心肠”的慕容。可他就是这么做了,还自以为是地反将一军,援军虽未抵达,他却设法在敌方军营散播援军已到的消息,使得四大部落虽战胜一局,但心中仍有不安错失乘胜追击的时机,反被边防军压制。
他交出了瑶光所有金矿开采的权力,为充实国库,寻求双方和解,他不仅是提议联姻的人,更为这场政治交易提供了大笔的资金。
“你够狠。”
班师回朝的执允灰头土脸,因为战败的原因蹲了几天牢狱,慕容德去接他时,天牢一面,他开口就是这么一句。
他是狠,狠到为了他,放弃他。
“你该庆幸,你我都还活着。”
他知道他不会再守护他的骄傲,不会再如学堂里的大哥张口说“我罩着他”,不会再与他在军帐内挑灯思考对策,不会再骑着那匹黑马——来接他。
可他啊,对自己更狠。
“哈哈哈哈,谢谢。”容不得他们再把酒畅谈的一念之差,不过满盘皆输。在执允的长笑里,分道扬镳,尘埃落定。
等视线里的人成了云间一滴墨迹,他回首时,偏看清了展翅鲲鹏的每一根黑羽。
共主拿着慕容德提议的联姻做了些文章,给吃了败仗的执允一个侯爷的称号,他们再也回不到最初。最后,慕容德在执允和曲耶公主的大婚现场,一滴酒都没喝,时隔不久后,他也娶了亲。
他没有过后悔,可他一手创造的这个局势,总有一天会顺延到后一代身上,他也在想对策。
“老爷,有天权的来信,但不是少主的。”
黑夜里,同样的晚风在右相府显得更加清寒,披着朝服的慕容右相还在读着这几日收到的地方奏报。
他接过信件打开,眼中泛起泪光。
是慕容和的字迹。
在生活安定之后,慕容和便想着给父亲写信,解释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以及不孝的决定。合上信时,慕容德倒是松了一口气,他们安好便是孝,只因他又要再自私一次了。
“明日召集四方官员酉时于议事阁见面。”
“是。”
风云里,二十年后的两人,骨子里的倔强和骄傲其实一点都没变,变的兴许是懂得了自我牺牲与救赎。两个人,第一次选了不同的方式,这一次,能重拾过往的默契吗?这事,交到了两个身在迷局中的少年身上。
而在变天的前夜,两位乱于心,困于情。
在世外桃源之地,四周除了密集的绿叶再无任何人气的林间,慕容离的一身红衣,十分耀眼,执明跟了一路,就像初识时跟在他身后一样,小心翼翼。
他本该窃喜,他的阿离是在乎他的,可这一刻,他更心疼。
慕容离终于停下,红衣如落于天地衣摆间的一滴血泪。
执明等了很久,等到日落月升,看了看林间起的薄雾,才开了口:“阿离,我们回去吧。”他不追问缘由,不多言其他,连玩笑也不开了。
慕容离看了看四起的夜色,心中原本的万丈波澜,逐渐平稳:“明日,我们便走了。”
“对啊,三日之期已到,时间过得真快。”
“也该走了。”
说的是离开山林,两个人听到耳里的,却好似就此别过一般。
为什么还未到来的分别,就已经苦到让人流泪?
谁在沉沦?
咬牙改变这个氛围的,还是执明,那人好像能把心底的不安全数藏到一个角落,面上总是能及时地笑出来,笑容没有半点虚假,甚至过分地感染人。
“等我们回去,我再带你去很多有意思的地方,天权可大了,好玩的地方多的是。”
慕容离不知如何作答。
“到时候啊,我就去把老爹的宝贝坐骑偷出来,我们一起出城,看谁敢拦,”执明说着,一步步地靠近:“老爹的黑马是传说中百年难得一见的良驹,听说脾气很不好,我一直琢磨着去会会它。”多说一句,心中便少一分底气。
执明早早就告诉自己,留不住的,更别留他。
他一生最看重自己的自由,那自己最在乎的人的自由,他更视为珍宝,不敢毁伤一分一毫。
他也想说别走,可要做一个大方的人,才能配得上慕容离身上那股子大气。
他真是个傻子吧。
执明自己都在怀疑自己说的话,像个趾高气扬走在街上的乞丐。
天权就像他踏入的一个幻境,梦影雾花,尽是空虚。慕容离在他的描述里,好像看到了那匹倔脾气的老马,看到了城郊遍地的野花,看到了天权四季之景美轮美奂,看到了自己会对那人露出自己都不愿相信的笑容。
他不知道,为何深陷,甚至有些厌恶曾经和一众学子论天下事,暗夜里一个人夜读的日子。
他什么时候也成了傻子。
“执明……”慕容离转过身,枝叶飒飒,月光初明。
那句“别走”,执明还是没说出口,但是看着这样的慕容离,就站在他面前的慕容离,曾一席嫁衣拔刀要取他性命却又在母亲陵园陪他跪了一夜的慕容离,动人的眸子透着孤独却又能露出笑容冰雪笑容的慕容离。
他学不会大气。
不问前尘,不问后世,他只要此刻。
执明压在心底的种种情绪和慕容离压在心底的种种情绪,在一个不够晴朗的夜里,在一片不知名的树林中,在一个不怎么适合的时机,燃起熊熊烈火,火光烧到了三十三重天外。
抱紧你且未必是梦,松开手就必定落空。
执明一把将慕容离推到树边,唇齿交接时的焦急还带着一点心酸,不巧,慕容离却闭上眼睛,迎接这场云雨。
爱与欲会缠绕,直至从每一寸肌肤到每一滴血液,都刻上爱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