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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紫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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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重被光所吞没。
封住半边天的高墙下,太阳被映上一层青色,背靠着城墙的人,望着高墙中显得异常狭窄的来路,一架架轿子经过,他闭着眼。直到听到一阵急促却稳健的脚步声时,他睁开了眼。
“你好了?”来人一席朝服,几十年不见一点皱褶,他玉冠高立,脸上有了点血色。
将军,宰相,原本也不过一个学堂里的稚子,一卷青史的片段。
将军的步子靠近,小声说了句:“好了就好,一把年纪了,经不起折腾啊。”
右相冷着脸,瞥了他一眼:“谢天权侯关心。”
说完,慕容德继续前行,两个人的擦肩似是一个早已习惯的动作。
“你女儿还活着,就让她过她想过的日子吧。”
天权侯抛出这么一句话,右相才真正停了下来:“多谢。”
“没什么好谢的,这是她的幸运,大难不死。我让执明带着阿离去看看,也让你安心,”执允说话时总是笑嘻嘻的:“都是为人父的人了,我也知道你的心情,放心吧,总会团圆的。”
这一次,是天权侯第二次先走,在两个人对话后,先一步转身离开。团圆,不过求一个凡人的安宁,不过,死,也是一种团圆。
执允大笑。那笑声回荡在两面高墙之中,如半山的钟声余音绕梁。
慕容德一辈子都会记得,他第一次这么转身时,也笑得酣畅淋漓,笑得撕心裂肺。那日他自作主张,用七万人的命给执允换了一个全身而退的败局。
他也年少轻狂,他也自以为算尽天下计,他更以为那日在天牢里会走出一条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全新的路,哪知是一条分叉路。
世事弄人。
执允的笑是一种提醒,他知道接下来在朝堂上,他又要装疯卖傻,像当年一样给他一个刻骨铭心的眼神,然后做他最不愿做的那种人。
没错,朝堂上的天权侯向共主说明了孝和公主一事的调查结果,孝和公主被追杀到西山后被杀害,其尸首被山中之虎吞食,后寻到残肢与辨认身份的铃铛和玉佩。而那些追杀公主的恶徒,因误闯西山曲耶公主的陵园被守陵人当场斩杀,暂未发现其身份线索。
共主听完这一段,脸色已是一阵青一阵紫。
哪知天权侯突然下跪请罪:“臣办事不利,前来请罪。”
他在指定时间内结案,一口一个曲耶公主,提醒他当今天下的安定从何而来;一口一个杀手身份未明,生性多疑的共主心中更加发麻。他能如何定罪,共主陛下下令加重天权的赋税,让天权侯在家静思己过。
他对这人的恨意已经藏了二十多年,如何不甘,咬咬牙起身到:“慕容爱卿,节哀。”
在执允诉说情况的时候,慕容德就佯装咳嗽不止,一言未发。共主有些得意地笑了笑,挥袖退朝。他自知这两人的决裂,就是自己赢得最得意的一局棋,他自以为,二十年前他能让他们决裂,二十年后,他还会赢。
他却不知道,时间给每个人以教训,用一种名为“老”的酷刑折磨着每一个因“活着”而得意的人,到最后,这份得意会耗尽,而活着的信念愈发强烈。
执允和慕容德曾经离心,分道扬镳,但到最后,终归还是一类人。
父母,再没有力气为自己去争半点甜头,却舍不得子女因自己吃半点苦头。
执明和慕容离就这么被蒙在鼓里,走进了父辈人的局,执允早已派高手前去核实孝和公主的身份,此行不过是给慕容离一个交代,给慕容德一个交代,更深的打算,也是让执明一起成长。
执允其实,从不希望自己的儿子长大。
当第二日清晨还不够温暖的阳光照到执明脸上时,他揉了揉眼,摸到自己身上厚厚的被子,猛地坐起。
睡眼惺忪里,喊了一声:“阿离?”
无人应答。
他翻身下床去寻,只见慕容离已经在和慕容和饮茶谈天,那一幕场景无比美好。
执明没有出声,只是走到慕容离身后,把自己那厚实的黑色狐裘外披搭在了慕容离肩上,温柔说道:“天气冷了,阿嚏!”
自己却沉不住气地打了个喷嚏。
慕容离转过头关切地看着他,口中有话却没能说出,反而是对面的慕容和问了句:“山里天气偏凉,怠慢小侯爷了,我今日去集市再买些棉被?”
“不用不用,其实没那么冷,”执明连连摆手:“那个,姐姐,既然你已不再是公主,我们就是一家人,何必那么见外?”
一口“姐姐”,一句“一家人”,甜得如同刚偷来的蜜糖。
慕容和笑着点头:“对啊,那就好。”
而一侧的慕容离似是有些踟蹰,欲起身时被执明按回了座位上:“那个贺大哥在外头忙活呢,我去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啊?顺便晒晒太阳,你们继续聊啊。”
他没给他机会。
慕容离低头拢了拢身上的裘衣,摩挲了一阵,脸上多了一丝不安。
今日一早,他与姐姐谈及的,除了他们得知的贺同的所作所为,就是自己未来的打算。
他该走的。
这话在他心中摇摆了很久,越逼近说出告别的那一天,越发摇摆得如同凛冽狂风中枯瘦的白杨。
慕容和当然懂他。她看着眼前这个心高于一切的弟弟,眉眼间多了一丝流转的柔光,他周身部下的重重结界,如今为一个人,开了唯一的一道门。
姐姐拄着下巴,歪着头看慕容离,问了一句:“阿离,我希望你能选你想要的。”
这句话把慕容离从恍惚中拉了回来,他摇了摇头道:“没那么容易。”
“也许是你总把事情想得太早,太难,有些意外你阻止不了。”有的人,就是突如其来成了你一生的例外。
慕容离心有余悸,他顾忌自己的未来,他顾忌瑶光的未来,他顾忌天下的未来,或许某一日,他会明白这份顾忌将成为可怕的负担,可这般年岁的他,有足够的自信。
“姐姐你别担心了,家里我会照料。”
“阿离,”慕容和的语气严肃了了起来:“我觉得,执明待你很好。”
我知道。
慕容离比谁都清楚那人对他的好,比那后院的丛丛羽琼花清楚,比那夜空绚烂无比的烟花清楚,比这些个日夜那些暧昧的空气更清楚。
从两个人过分巧合的相遇开始,从他的短剑沾上他的第一滴血开始,从他在他的眼中看到一个陌生的自己开始,他就在挣扎,他也害怕。
他没回答。
慕容和当然看得出来,她也不语,因为她没法给他一个答案。
莫名的沉默,让屋里的空气更加清寒。
“啊——”
门外的一声惨叫,打破沉寂。
慕容离听出那音色,最先反应起身冲了出去。
“执明!”
那一刻,他满脑子贺同杀人抛尸的残忍手段,还有那个总是和谁都能开玩笑的傻子。
他不能有事。
只在一念之间,他好像丢了什么东西一样,整个人空了。
慕容离夺门而出时,握萧的手已经运出了几乎全部的内力,他甚至想到大不了殊死一搏,只要他活。
只是一个未知的声音而已。
他方寸大乱。
当慕容离的短剑指向贺同的喉咙时,所有人都愣住了。蹲在地上双手黑漆漆的执明愣住了,站在一旁拿着大勺的贺同愣住了,晚慕容离几步跟出来看的慕容和愣住了。
慕容离更如同鬼上身一般,怀疑自己是不是自己。
“阿离?”执明缓缓站起,看着慕容离瞪着贺同的眼神中,逐渐消失的锐气,他在洞房花烛那一天也见过这种锐气,这一次,竟是为护他而来。
“那个……我刚刚帮贺大哥生火来着,不知道放了什么东西点火,把这个灶给炸坏了,没事的没事。”执明解释着,顺手搂上了慕容离的肩膀。
他在颤抖。
“阿离?”执明忧心。
慕容离深吸一口气,收剑回鞘,给贺同道歉:“对不住贺大哥,方才误会了。”
这一次,贺同竟露出了有些憨厚的笑容:“小事,灶我能修好。”
慕容离想逃走,他侧过脸看了一眼身后的姐姐,面上心疼的目光,全是冲他而来。
他快步走了出去。
执明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另外两人,贺同敲了敲他的胳膊,慕容和道:“追去看看吧。”
在情里最凄也最美的,就是因为一个人没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