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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假面脱落 ...


  •   “我们今晚要死在这里吗?”她开口说。

      君少行侧身为她打掉一支箭矢,“我不会让你死。”

      “你还有事情没做,那是你的心愿。”一双墨瞳里,映着火光、水光,流转向她,竟是一闪而过的柔色。长剑的尖上跳跃着寒芒银光。

      萧萧猛地一颤。

      她感到自己已经被逼到一个尽头,而他与自己携手共赴寒渊。她以为演戏的那个一直只有自己,但实际上,他可能比她更接近真相。

      困境与挣扎的梦魇一直让她徘徊两难,但她现在必须要做一个选择。

      水声涛涛,大火嘶嘶,兵戈相向。她被裹挟在四方势力的漩涡中,但这些可以与她无关。她能让棋盘上关键的一子消失,这样其他后续步骤都将失去存在的意义。

      越是逼近真相,便越不忍直视。

      司命阁的人还在岸上丛林里待命,她们都看着她。

      不……她不该犹豫的。他是她的仇人,是叶家的仇人!五年前几百条人命就死于他一声令下。就算她不想计较,她又有何权利替那些逝者去原谅?

      寒风掠过,他揽过她的腰肢又跃上另一条船,她感受到他胸膛的宽大温热。清凉的发丝微微拂过她的脸,她一手抱住他,脑中闪过片刻的儿时记忆,另一只手握着匕首,狠狠捅进了他的心窝。

      冰凉玉指所触之处一片温软湿热,电一样击中了她的心,她陡然收回手,后退一步。匕首清脆落地,寒光零落。

      他微微一怔,轻而无力地放开了她,一手以长剑支地。

      匕首尖儿上滴下一颗颗的血珠子,在火光和月光的交相映照下,鲜红刺目。

      这致命一刀,是她捅的。

      她!她是谁?!

      叶萧萧。

      青梅竹马的小女孩、家破人亡的双面天使。他不久前才知自己两次爱上的都是同一人。

      被所爱之人亲手杀死……

      她这么想让他去死么?

      他愿意为她而死。情愿在这水火交融的月夜永远闭上梦的眼睛,也不想在尘世间孤独活着,眼睁睁看着她在心中建造一座两人之间的遗忘之城。

      恨别,恨咫尺天涯。

      我奉旨杀了你家上百口人,死有余辜。我不怕死,只怕你会忘了我……

      我死了,你便不会再觉两难……

      然,活着,爱尚且为恨束缚;死了,爱还会永存么?我大概是痴心妄想。

      位极人臣,万人之上,高处清寒冷彻。可以翻云覆雨左右万人生死,却掌控不了她的心。然,他也没想过要强求和逼迫她什么。他愿意看着她施展自己一方天地,实现心中所愿。

      可是……

      萧萧看着他颀长的身影在夜风里微颤,失了血色的面庞仿佛白玉塑成的雕像,琉璃似的墨瞳黯淡下去,如寒星沉入海底……那眸中一闪即逝的痛苦,让她的心在这一刻忽然孤寂起来,孤寂中带着一丝恐慌。

      她不信自己真的做得天衣无缝。以他的聪慧,怎会一点都没有觉察?

      她怔怔地后退了两步,声音颤抖,“你,你为什么不躲?!”

      君少行不语,但他的眼神向她传递着一切。

      四面敌意包围着她。湖面上黑色的树影仿佛都长出了爪牙,精灵鬼魅一般在夜色里滋长,化成了另一种生灵。这些生灵不甘生长在湖畔,又想办法深入到她心里来,好像要打开那道呐喊的闸门。

      四面的士兵还未看清楚情况,朝这边汹涌而来,密密麻麻将他围住。他再无力带着她躲避。一个高高在上狠戾阴鸷的内阁首辅,竟因她从高处跌落,面对这样狼狈的局面。

      她以为他会惊讶地问自己为什么,然后她就明明白白告诉他,她一早就是来杀他的。她一步步接近他、口口声声说爱他,都是在演戏。

      但他没有问。惊疑和悲怒转瞬即逝。眼底一闪而过的悲恸,在他嘴角化作一丝嘲讽的笑意。他为她所伤后的眼神和样子,柔软又寒凉地将她的心撕得七零八落。

      萧萧愕然。

      原来,时至今日,她还是下不去手。

      抽刀断水水更流。

      这一刀,捅在他身上,也捅破了两人之间脆弱维持着的窗户纸。

      血流如注,开在夜色里。

      他最后看她一眼,手下的剑忽然发出“嘎吱”的响声,剑尖在地上一滑,他整个人跌了下去,像一树星子凋零,天地间光华骤然黯淡,而她无力挽回。

      外圈的人吃惊看着这一幕,宁巳和卫谦大叫着欲乘机而来。小船猛烈地摇晃,舟上的木板忽然一块块破裂,冰冷的湖水汩汩渗入,越来越多。她站在船上,几乎站立不稳。

      巨大的浪声打过,船翻了,她看着他跌入水中。

      “君少行!”她大叫了声,沉湖寻他而去。

      湖面上的一切喧嚣激烈,随着这艘船沉入湖底,全都戛然而止。所有人陷入了一种可怕的不安。卫谦和宁巳不可置信地看着这算天算地也没算到的一幕,令手下人朝湖中放箭。千万发箭矢如流向小船沉没的地方射去,打在水面上,一瞬又归于宁静。

      赵鸿度神情复杂地看着湖面,凉风吹得衣襟如鼓。他刚才看到了什么?她杀了他,然后随他一起死么?

      他的伤口裂开了,血丝在水底向后蔓延,像一道为她引路的红丝线,流淌着诡异的美。

      此一幕,多么似曾相识……

      缘起也是水,缘灭也是这水。两次都是沉于湖底,相互不得一言,但我还是舍不得你死。

      我是个罪人。我对不起司命阁,对不起阿耶,对不起叶家……我恨你,可依旧没能杀你。

      时光辗转,年轮变幻,沧海桑田……初见与相知、永诀与挽留,不是你追着我,便是我追着你,永远走不出这个循环。

      她憋足了力气,像一尾灵动的游鱼朝他而去,追上他,伸手为他堵住那个流血的伤口。

      他缓缓睁开了眼,目光深深似吞噬了周围的一切黑暗。静静的凝视下,眼皮忽然一动。

      四目相交,萧萧在他眼中看到了自己!

      假面脱落,随水飘走,露出她原本的容颜——那么熟悉,那么引人眷恋。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个年纪的她呢,也算是五年后他们第一次相见——没有假面,没有虚与委蛇,然坦诚相对的心却是血淋淋的,带着忧与爱、泪与恨。

      恍惚中看到了那个记忆中的小女孩,带着他游向水面上的光明。

      其实,他早就知道自己是谁了。萧萧咬牙运起内力,决心和他一起溯水逃离。而后,她走她的路,他回他的位置。

      树丛里,杀手们蠢蠢欲动。

      “怎么回事,我好像看见惜儿也跳下去了。”

      “不是吧?她已经完成刺杀,干嘛要……”

      “不,”一个眼尖的道:“你们都看错了,君少行是重伤未死。”

      “你说什么?!”

      “副阁主交代过,一旦她任务失败,就地封杀。”眼尖的吐了口唾沫,“这是命令。”

      “若他们从湖底水道逃走,我们也该转移阵地。分成两路,马上行动!”

      “是!”

      远方,天色沉寂如墨。月亮早躲进乌云。

      她拖着他在那头上了岸,听见空中传来隐隐雷声。大雨骤然而至。旁边的树枝被风雨狠狠劈了下来,“哗啦”一声从高处摔下,倒在滂沱大雨和泥泞中。

      那道雷电霍然一声却仿佛是恰恰劈在了她心尖儿上,又惊又疼。

      “陌上夜阑,襟袖起凉飙。天末残星,流电未灭,闪闪隔林梢。又是晓鸡声断,阳乌光动,渐分山路迢迢……”

      小时候的雷雨天,她望着天边的流电,雨声中给他唱这首歌。现在这旋律好像不散的魂灵,缭绕她耳畔。

      暴雨如注。

      “渐分山路迢迢,渐分山路迢迢……”

      她顾不得脚下泥泞莎草和满面的雨水,扶着他艰难地走向树林深处寻找避雨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视线里出现一个山洞,两人相互搀扶着进去。

      她将他靠着洞壁坐下,自己想办法生起火来。

      洞外雨声大作,洞内渐渐安静下来。柴火燃烧着不时发出“噼啪”的响声,倒给人安然温暖之感。许久,身上渐有了知觉。时光轻了,漂浮在梦里一般。

      君少行轻睁开眼,与叶萧萧隔火相望。

      一双眸子在一夜乍冷乍暖中变得酸涩。隔火有泪无声滑落她脸颊,却不知这泪是从何而起——她到底在做什么呢,既要杀他,又要救他。

      早就过了儿时那天真烂漫、非黑即白的年纪,现在她眼中的世界已大不相同。她活得阴暗且光明,游走在黑夜与白天的交界点上,难得的是在每一张假面后保持自己一颗真心。

      萧萧起身,绕过火向他走来,并无顾忌地蹲下,一双玉手直接寻了他腰间的带子,将其解开,接着寻到他领口,将他的外衫褪下一些。

      湿透衣衫粘连着带血的伤口,面目狰狞。

      他的伤和痛楚莫名扎得她心底生疼,她恨这样的自己。

      额前已干了的柔软碎发触碰到他的胸膛,她手下的动作干净、熟练而小心,看得出极有经验。

      她的脑袋在他眼前动来动去,那双熟练灵巧的手让他心头不禁一紧——她不爱笑了,不爱闹了,她经历着以前想也不曾想过的痛苦。她曾经,是多么不喜欢这样毫无生趣的人啊。

      他痛得毫无知觉,不知她这一勺盐一勺蜜是为哪般。

      两人相对沉默了很久,他微颤着开口道:“为何杀我又救我?”

      她反问道:“你呢?为什么发现了我的身份还装聋作哑?”

      “一开始只觉得很像,后来才发现……”

      “……你当初,为什么亲自请命抄叶府?你明明知道是冤判。”她忍了许久的话,此刻终于问出口。

      他神情倦怠,“你不是应该知道么?不然你也不会来杀我。”

      “为了仕途,为了权势?”

      “不然你想听到什么?”他说:“不要对我抱有幻想。今夜,我也不是为你而来。”

      ……为什么,为什么他不肯解释,为什么不肯亲口给她一个原谅的理由,让她尝试着忘记?

      “经此一夜扯出了所有想暗算我的人,不是挺合算么?就算卫谦和兴平伯是拜把子兄弟,这样的事情,我倒要看看他得花多大颜面才盖得住。”

      “兴平伯是太后的兄长。若不是借助了他的帮衬,卫谦早就是你阶下囚。”她道:“你要一点点瓦解皇党的势力。”

      “你很聪明。”

      “那你方才为何救我?”

      “顺手而已。”

      “是吗?”她睁着两方寒冰一样硕大的双目,“君少行,总有一天,我会站在与你并肩的位置上,让你看看我到底是怎样的人。”

      君少行扯了扯嘴角,“好啊,我拭目以待。”

      他倚着洞壁,伤口包扎好了,然痛感依旧强烈,在黑暗里将他一点点吞噬。极冷后是极热。他换了个姿势依旧睡不着,想站起却没有力气。

      萧萧……

      他的身影一动不动。她并未觉察到他醒着,睁眼起身,垂头丧气地往洞外走去。

      迟早要走的,难道还和他一道么?

      “你去哪里?”背后传来急促的声音,将她唤住。

      她回过头,看见夜色下他俊美虚弱的脸,琉璃似的眼瞳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

      “如你所愿。”她摊了摊手,“你不是为我而来,我也不该对你抱有幻想。咱们今夜一别两宽,各自欢喜,以后再见就是陌生人,谁也碍不着谁。”

      “不,你别走。”他低低道,这声音莫名唤得她心湖上涟漪乱颤。

      这人可真奇怪,一向毒舌来着,现下居然这样肉麻……大概是他刚才气不过,现在又忍不住说实话了?

      “你以为我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么?”她临风抱臂,轻语道。

      “我从不当你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萧萧,”他苦苦一笑。伤口处灼热的疼痛,唤得人更加清醒,“你还没有忘记我。”

      忘记……

      是啊,忘记。

      她清楚他这个“忘记”的含义。

      如果她真忘了他,刚才应该毫无顾忌地杀死他,就像她之前的每次任务一样。作为一个杀手,她的世界里本该没有例外。

      两人相背静默,良久。

      “……你为什么不躲?如果我刚才没有留手呢?”她说。一滴泪花悄然无声地绽在石缝里。

      良久听不到他的声音。她转过头,看见他阖上了眼。

      “喂?”她推推他,一手搭上他的脉搏,柳眉蹙起。灼烫的温度向她掌心传来,她惆怅地扇了扇睫羽,却听外面有声响传来,一时警觉。

      虽说她寻了条偏僻的河道出口,但那些人仍有可能找到这里来。会是谁呢?卫谦?宁巳?还是两方人都有?

      雨声哗哗,下得心底透凉。她灭了火,将他留下,独自出了山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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