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萧木叶忆如君》水墨灵犀

2、情蛊司命

　　远离皇宫，江湖深处，有一诡异楼阁，独立于一片烟水之畔。

　　是处乃司命阁之地带，凡出入者，必是阁中人也。

　　夏日的燥热刚刚过去，眼下正是初秋。清凉幽寂的夜晚，星光如泪，只见一长发女子独对烟水，广袖飘飘，一缕轻纱发带如水烟般没入墨发中，随晚风晶莹而舞。

　　一双暗夜琥珀般的眸子轻柔而幽凉，凝神看着眼前天地画卷，只见落叶飘蝉影，平流写雁行。万籁俱寂间，蓦听得一声唯美叹息。

　　“惜儿。”一长身男子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出声唤她。

　　“陆护法？”叫惜儿的女子轻盈转身，冰蓝色的衣裙随之一转，自带一股旋起的凉风。

　　陆欢一时竟有些神痴。

　　她无可置疑地好看。那黛色柳眉间化不开的清凉愁怨、那姣好精致若上好瓷器一样的五官，那双光华流转令人不忍直视的眸子……每一样，都足以勾去人的心魂。

　　心中有一瞬的黯淡闪过。如此佳人，却是司命阁不眨眼的杀手。这一切的美好，不过都是为人利用的工具罢了。谁能想到呢？

　　“护法？”听她又叫了一声，这才恍过神，一时竟有些尴尬，忙敛起方才神色，笑说道：“惜儿，刺杀李馥一事你完成得很好，阁主有意嘉奖你。所以，下面一个最重要的任务也准备交与你。”

　　眼前的人正是司命阁左护法，陆欢。而她是司命阁东堂副堂主，惜儿。他们的阁主名叫无霜，从不轻易露面，多半事项交由陆欢代传。比起无霜阁主，陆欢对她的态度要亲和许多，也要好说话许多。

　　在这里，所有人都只是工具而已。

　　在用“惜儿”这个名字以前，她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她真实的名字——叶萧萧。

　　微扬了扬下巴，唇角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语带笑意道：“才干完一件，又来一件更大的了？阁主当真不准备让我休息几天。”

　　陆欢讪笑几声，“倒不是有意累坏你，只是这任务至关重要，阁主说，还非派你不可。也只有交与你她才能放心。事成之后，便擢升你为副阁主。”

　　副阁主？

　　一下子从东堂副堂主跳到副阁主？

　　不易察觉地挑了挑眉毛，心想这肯定是个难度十足的任务。

　　阁主布置任务，他们从没有拒绝的理由。顿了顿，笑道：“我既是阁中人，便一心一意做阁中事，这与许给我何等好处无关。”

　　陆欢点了点头，“可实话说来，你难道真不想要副阁主的位子？” 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道：“司命阁的实力你是清楚的，若真能成为副阁主，手握更大的权力调派阁中属下，对你复仇之事岂不是莫大的助益？随我来吧，看看这次的猎物是谁。”音落，嘴角挂着一丝微妙的笑意。

　　两个身影倏忽间飘离了此地，往司命阁内室而去。烟水畔，徒留萧瑟晚风。

　　暗道的墙壁挂着三两根蜡烛，幽微昏黄的光愈发衬得室内昏暗阴森。阁中人早习惯了常年生活在黑暗里，因为那更像是一重保护色，与他们所做的营生相吻合。所有有窗的地方都巧妙避开了阳光。

　　轻车熟路地转过三五个弯，路渐开阔。陆欢走在左边，萧萧走右边，二人轮流转动墙壁上的隐形按钮，又轻巧避开那些机关，往暗室里头去了。

　　进入室内，陆欢走到西面的墙角落，一手将案头上梼杌的脑袋转了两转，只听“咔嚓”一声，那墙面上显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图案来。他又上前拿手抵着那图案正中央放了一瞬，便有一个盒子弹了出来。他掸掸衣上的灰，从里面拿出一卷东西抛给她。

　　纤手轻巧地在空中稳稳接过，利落地将那东西展开。

　　一共是三张纸，前两张写着本次任务相关说明，第三张纸上画的是“猎物”本人的样子。

　　那是一个男子的侧面像，只有粗疏几笔，却仍能窥见其英气俊朗。

　　她的心忽然毫无征兆地跳了一下。竟伸出玉指，指尖轻轻游走在画面上那几道模糊的笔画上，嘴里喃喃出声，竟是断断续续，“内阁，首辅，君，少行……？”

　　“怎么了？”陆欢从未见她如此失态过，不禁凑过来道，眼珠一转道：“难道你认识他？”

　　浓长的睫羽扇了几扇，她摇了摇头，“不，不认识。”

　　“那你愁什么？”陆欢笑道：“我记得，凡是你接手的刺杀令，至今从无败绩。相信这次也不会例外！他是首辅又如何？你可是我司命阁中第一人。”

　　“……既然阁主与护法如此信任，惜儿也自当好好筹谋一下。”敛了敛神，淡淡答道。

　　陆欢颔首道：“你准备准备，十日以后你随我一同前往金陵。届时我们还要与一人会面。”

　　“是主雇的人？”

　　“不错。”陆欢说道：“想杀这位首辅的人可不少，但至今成功的却没有。事关重大，有人从旁协助会少些障碍。”

　　“好吧，我都知道了。”她收起令纸道：“夜已深，我下去先做些准备，护法也早些歇息吧。”

　　陆欢也并不挽留，“嗯，你可以走了。”

　　天色愈发岑寂如墨，她一夜未眠。

　　君少行，君少行是谁……

　　姓君的人不多，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君如忆。君少行会不会就是君如忆？如果是，那她可还真是……

　　一声沉重的叹息。

　　她昨天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又回到了小时候，好像又听到了阿耶的教诲、阿娘亲切的声音，阿兄在后院舞剑的少年英姿，还有带着府上丫鬟们一起做诗填词的雅趣……府上“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门前车马络绎不绝，叫人应付不过来。如忆哥哥等她一起玩耍……他甚至早就牵过她的手，吻过她的樱唇——那时候她才五岁呢，第一次知道了害羞的滋味。

　　和他第一次相遇是在水底。她听见有人落水的声音，旋即纵身跃入秋日的池水中。

　　她水性极好，一下子就寻到了那个男孩。他的身子正缓缓地往水底沉去，并未有半分挣扎，好像对这一切听之任之，这令她很是好奇。

　　那一双眼睛给她的印象极深——清冷、深沉渐至绝望，全然不像是少年人的眼。那一刹她的心猛地一颤，像一尾游鱼一般向他游去，伸出手触到他的身体，带着他向上游去。

　　在水里，一切都显得那样安宁、灵动和神秘。

　　流转的眼望着上头渐渐清晰起来的光亮，一头青丝在水底尽数散开，柔和地顺着水的流向飘扬而起。

　　后来她才知他是给人推下去的。那群孩子说他是“煞星”，会给人带来厄运。

　　深秋的冷风里，她和他一身的水，彼此搀扶着沿着石板路走去……那次的相遇后，他们就很久都没有分开。

　　那时候呵，她和他还是那样小，却已经心意相通。

　　后来，她在诗中读到“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句子，一下子明白了什么，牵着他的手不自觉松开了，脸上浮起两抹淡淡的红晕。

　　她以为会一直这样走到永远，直到那一天，他亲自向皇上请命抄了她的家。

　　血光一片。一夕之间，所有亲人朋友尽数离她远去。有关那一天的记忆，如今仍不忍去想……脑海中停留最长的一个画面便是自己穿着丫鬟的衣裳，在一条遥遥无尽的路上拼命地跑着，逃着，身后是追兵，两边是一个个倒下的亲人，她喊着他的名字。而他非但没有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反是亲手斩断了她的最后一丝念想和希望。

　　为什么……奉旨抄她家的可以是任何人，可为什么偏偏是他？！

　　她恨他。

　　想要一辈子不再见他。

　　她要复仇，要雪冤。

　　当年年仅十二岁的她，为了躲避朝廷天罗地网的追捕，为了短时间内习得绝杀武功而不为人察觉，不得已入了司命阁，这些年接了一个又一个的刺杀令。起初她是颤抖的，后来，渐渐麻木。每出一个任务她都会戴上不同的假面，易容中将真实的自己埋葬。

　　曾经非黑即白、天真烂漫的年华已经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颗坚定以致冷酷的心，是一个表里不一的杀手。她曾经最厌弃、最瞧不起的东西，现在得亲手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