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铃九

9、纪夫人

　　早些年，纪夫人曾作为随军亲属，与丈夫一同住在塞北。

　　此时此刻，她与女儿一同用晚膳。主要是纪琳琅吃，纪夫人在一边欣慰地看，还问女儿：“琳琅啊，你这回去，还住要安城吗？”
　　平日里相互通信，纪夫人多只问些衣食小事。一方面，作为母亲，女儿能吃饱穿暖，就是她心中最大的惦念。战绩如何倒是其次，总归能从朝堂上知道，不一定非得女儿写信告知。
　　又兼路途遥远，要收信的不止一个纪琳琅。纪夫人想到从前在塞北见到的那些苦等家书的人，便将心中想说的话一再缩短，最好一页纸就能承下。
　　在纪夫人身侧，纪琳琅拿筷子的手一顿：“要安？啊，娘，你说遥安吧。”

　　刚被封作将军的女郎说起话来，自然而然地弯了眼，露出一个笑：“对啊，平常不打仗，我们就住遥安。那里现在建的可好啦，虽然没有长乐的繁华，但真论起来，也不差什么。而且住在哪儿的大多都是兵卒的亲人，大家感情可好了。”
　　纪夫人露出些沉吟的模样：“遥安吗？”
　　手边没有纸笔，她就沾了茶水，在桌面上写字。她们是习武世家，本就不讲究太多。纪琳琅见母亲动手，还凑上来看，末了肯定地点点头：“对，就是这两个字。”
　　纪夫人一笑，蓦地生出许多时过境迁的感慨。她说了几个名字，问纪琳琅，当年那些与她一起随夫北上的妇人，如今还在不在城中。
　　纪琳琅先答：“是，我听过她们，”随后好奇地问，“娘，你怎么知道这些啊。”
　　纪夫人这才说，当年她与丈夫刚刚成亲，也曾在遥安——那时候还被叫做要安，不知为何就改了音调，换了字眼——住过一段时日。但后来，战事愈发频繁，她又怀上纪琳琅，这才被送回长乐。
　　纪琳琅听在耳中，心中喟叹。原来父母之间还有那么多事，是她从未知晓的。

　　知道母亲曾住在遥安城后，纪琳琅讲起城中风土人情时，显得更加兴致勃勃。她与纪夫人一起讨论这二十年来城中的变化，两人说说笑笑，一顿饭的气氛十分轻松。到最后，纪夫人叫人撤下盘子，摆上瓜果点心，让丫头管家都先出去，母女二人说起体己话。
　　女儿被丈夫养的这样性格跳脱，纪夫人时常发愁，不知怎么给女儿找婆家。
　　这会儿只有母女两个在，她拉着纪琳琅的手，认认真真地问：“琳琅，你在塞北，身边都是与你一般习武的郎君。在这之中，你可有喜欢的人？”
　　纪琳琅完全没想到母亲会来这么一出，一下子懵了。
　　纪夫人还当女儿害羞，叹口气：“你都二十三了。我这个年纪的时候，你都会跑会跳了。”
　　纪琳琅嘴角一抽：“娘！”
　　纪夫人道：“咱们这种人家，也不讲太多门当户对。或者你当年在江湖上行走，有没有遇到哪个少侠？”
　　纪琳琅斩钉截铁：“没有！”
　　纪夫人：“可是，琳琅——”
　　纪琳琅反握住母亲的手：“当年霍去病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娘，我如今也要对你说一句，在帮陛下平定天下前，我不想考虑这些儿女情长。”
　　纪夫人一怔，倒是并不意外女儿这个回答。她无奈又感慨，叹道：“你真是和你爹一模一样。”
　　纪琳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和她爹当然不一样，她爹是真正为国为民的英雄豪杰，她自己嘛，虽说在意百姓，在意大夏疆域，可事实上，她最在意的，还是聂华妤一人。
　　换句话说，她并非真正不考虑儿女情潮，而是将自己所有的儿女情长，都牵在天子一人身上。

　　摸清了女儿的心思，纪夫人也没有多劝。她与纪老将军相伴半生，曾与丈夫一同策马边疆，眼界之开阔，并非长乐城中寻常贵妇所比。既然女儿说了这样的话，她就一点头，又挑起别的话题，问：“这次你与陛下秉烛夜谈，可是有什么打算？——不用告诉娘具体事项，你只说有还是没有，让娘有个准备。”
　　纪琳琅惊叹于母亲的敏锐，却又不能直接回答，只是沉默。
　　纪夫人一笑：“从前没有人看好六公主，都说她是顾相提上去的傀儡……现在看，六公主毕竟是聂家子孙，流着永乐皇帝的血啊。”
　　纪琳琅：“咳咳。”总觉得这话说得怪怪的，小鱼儿是永乐帝曾孙女没错，可先帝不还是永乐帝孙子嘛。
　　纪夫人幽幽道：“十五年前，我与你爹送你入宫，让你伴六公主玩耍，你当还真是为了让你陪个小姑娘玩啊？也不想想，三殿下可是与你一个年岁……也就是你，那样天真没心计。这样也好，至少如今陛下信你。”

　　这母女二人，并未考虑过聂华妤变天失败的话，作为聂华妤最大支持者的纪琳琅与纪家，会有什么下场。
　　纪琳琅是为了心上人，变得无所畏惧。纪夫人的心思，则比女儿更深一重。
　　如今的纪家，实在不比当年。但说真的，这个姓氏能从开国传承至今，几经风雨，足以证明先辈们是如何骁勇睿智。纪夫人在纪琳琅身上，见到了当年丈夫的影子。她隐隐觉得，女儿或许就是下一个带领家族走向辉煌的人。
　　这或许是身为母亲的一厢情愿，但未来的日子，还能比现在更差吗？君不似君，无力亲政；臣不似臣，只手遮天——纪家从来是天子纯臣，无论是哪一代人，遇到如今的情境，都会做出与纪琳琅一样的选择。

　　小将军想起什么，忽然道：“娘，你记不记得刘江源，刘世叔？”
　　纪夫人原本在怀念亡夫，闻言回神点头：“自然记得。当年你这刘世叔与你父亲交好，在塞北时，两人从来都是一个主将，一个副将。后来你刘世叔回京任职，这么多年，咱们两家一直有所走动。”
　　纪琳琅“哦”了声，觉得自己能从母亲处获取的信息量或许比她以为的多得多。
　　她犹豫一下，说：“我听小鱼——陛下说，刘世叔家中的诸位妹妹姐姐，过得都，呃，挺艰苦的？”
　　纪夫人挑眉：“你说什么？”她停了停，意识到女儿方才口误背后的意味，神情复杂了一瞬，“陛下待你是真的好，你可要知道感激，万万不能辜负圣恩。”说着说着，就有一丝怅然从面上露出。
　　纪琳琅：“娘，那刘世叔？”
　　纪夫人道：“你刘世叔是个好人，只是有些观念比较旧，大约与你说不到一块儿去。如若以后你们因公事见面，你不必担忧，他为人清正，不会在要事上为难你。”
　　纪琳琅点点头。
　　她想，小鱼儿在宫中，虽能听到外界消息，但说不准，就有什么疏漏。从今以后，有她在外，倒是能帮忙探听许多。

　　她在家中睡了一夜，第二日恰逢休沐，不必上朝。
　　纪琳琅躺在熟悉的榻上，睁眼看到床边帷帐时，感慨万千。
　　她下床洗漱，按照往北疆去前的习惯，先在府中跑了数圈，又在自己院中舞枪。待到大汗淋漓时，找人往自己房中打了一桶水，奢侈地洗了个澡。
　　前三年中，可没有这种能日日洗澡的待遇。她窝在桶中时，几乎被眼下的舒坦日子迷昏了眼。

　　早膳桌上，纪琳琅快速夹菜吃饭，堪称狼吞虎咽。纪夫人看得惊了一瞬，想到府中人先前的禀报，好气又好笑：“行了，没人和你抢，吃慢点儿。”
　　纪琳琅口中含着饭菜，含含糊糊答：“娘，你吃，我习惯了。”
　　纪夫人：“……”我家那个乖乖的小丫头呢？老纪你还我女儿！

　　她理了理心绪，问：“琳琅，你今日有什么打算？”
　　纪琳琅笑了笑，眉眼间带着许多英气，唯独没有小女儿的娇态。她豪爽道：“陛下昨日嘱咐我，让我等礼部尚书来送礼。娘，依你看，那些人什么时候会来？”
　　纪夫人一顿，面上还是端庄的，口中却道：“琳琅，你记住，如今你在长乐城中，不是在塞外军营。眼下都是自己人，你说这种话，没人会传出去。可到外面，你要是在旁人面前直说，在等人送礼——你是想让陛下案上多一本参你结党营私的折子吗？”
　　纪琳琅后知后觉，摸摸鼻子。
　　是了，小鱼儿本就步步艰辛，她不能再让小鱼儿为难。
　　她改口，道：“那，陛下昨日嘱咐我，说我常年在外，难得回京，定要多陪陪家人。娘，我今日就不出门，在家陪你啦。”
　　纪夫人这才微微一笑，抬起手，落在女儿手背上，“我家琳琅有孝心，我知足。咱家园中的池子许久未修，其中莲花虽美，长得却有些散乱。琳琅，你先陪我去看看，看要怎么修。”
　　纪琳琅乖乖点头。
　　她扶着母亲站起，迈步向外走去。刚走了没两步，就见一个护院进来，报道：“夫人、小姐，礼部尚书齐大人到了，说特地备了‘薄礼’，来贺小姐升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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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聂小鱼：哎，这人差点成了我皇嫂→_→
阿飘三皇子：不不，皇妹，君子不夺人所好。
纪琳琅：？？？发生了什么？我是谁？我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