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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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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北方入了冬,玻璃窗上蒙了一层水雾,
再往后更冷,水雾在玻璃窗上结成冰花。暮晓靠着写作业的那扇窗户是个特例,那扇窗户上总有一个干净清楚的圆圈,一个女生手掌大小。
顺着那个圆圈往外看,能看到巷子里来往的零星几人。
那个冬天,这个小姑娘就是这样,偶尔从书堆里抬头,从那个干净的圆圈里看出去。季尧每一次来之前的样子,她几乎都没有错过。
有一次她看语文课本,看到里面那句‘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忽然就想起了什么,抬起头从那个小圆圈里看出去。
她看到季尧在楼下抽烟,他有时候会停在楼下抽完一根烟才上来,她手撑下巴,从这个小圆圈里看完他整个吸烟的过程,记得住他每一个微小的动作。
她想少年有什么好,她不想做少年,她想和他有一样的年岁,一样的阅历。她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跑出门去,下了破旧的老楼梯一路跑到他的面前。
她在寒冬里喘着粗气,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然后向他伸出手,她说:给我一根。
葱白细小的指尖裸露在冷空气中,细微的颤动了一下,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情绪的局促。
季尧把余下的烟头扔在雪堆里,抬起眼扫过她身上单薄的毛衣,这件单薄的毛衣还原了她跑下来的突然,急迫,没头没脑。
他没问她怎么突然这样,只是脱下他的黑色大衣,反手披在她的身上,大衣的袖子在她身上长出一大截,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儿。
暮晓感觉到大衣内里的温度透过她身上这件单薄的小毛衣传到她的皮肤,这些温度从季尧的身上散发,再传到她的身上。
她突然觉得他们两个不再是季尧和暮晓,不再是这个年代里的两个人类,只是这茫茫大雪中两个互相依偎的生物,相互取暖,彼此需求。
季尧和她说:你不能抽烟。
为什么,她问。
他稍低头看她,一贯让人看不透的痞气中忽然有了一丝认真,他说:丫头,你记住,这世上凡是能让人上瘾的东西,都不能碰。
她很快地问回去:那你为什么碰了?
他这次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然后抬起手,是那根带着烟草味儿的食指,很轻地,弹了一下她的小脑门儿。
寒假之前的最后一天,暮晓被人家表白了,对方是班上的小学委,常年带着一副褐色的框架眼镜。跟暮晓表白那天小学委把这副框架眼镜往鼻梁上推了五次。
他在走廊的拐角处拦住暮晓,说出第一句话之前推了一次框架眼镜,问出第一句“你等下有事不”又推了第二次。
暮晓当时想上厕所,上一节课憋着的尿这会儿又让小学委拦在了膀胱里,她说学委你有事就说。学委又推眼镜框,说“暮晓,我觉得,我觉得我挺喜欢你的。”
暮晓摸摸肚子,她觉得此时此刻放在她身上的两件事都不太让她好受,她得先解决其中一件,她说学委你等我一会儿,我去仔细考虑一下回来再给你答复。
小学委连着推了两次眼镜框点点头。
暮晓转身就往厕所跑。
过了一会儿她回来,跟前头往厕所跑的那个小姑娘仿佛不是一个人,她挺沉稳的往小学委前面一站,委婉的问他喜欢自己哪里,好给等下拒绝的话做一个铺垫。
小学委平时属于对学术锱铢必较型,在课堂上站起来就能跟老师侃侃而谈,这一点发挥到这儿的时候,小学委大概只用了侃侃而谈的三分之一,他说:我觉得你挺乖的,我就喜欢看着乖巧的小女生,而且你学习也挺好,我觉得这样的女生和我才般配。
小学委在恋爱这件事的情商上基本成绩为零,分数全让给了接近满分的理综卷子。他说完之后暮晓没有回答,低着头站了好久,然后把手伸进校服裤子的口袋里,摸索了几下,掏出一根烟。
她把这根烟塞进小学委的手心里,小学委没什么反应,过了会儿,稀疏的眉毛开始拧巴,脑袋里仿佛能辨认出这根烟的牌子是万宝路。他不抽烟,但他认识。
暮晓说:我不喜欢乖的。
她想了想又把那根烟抽回来,她说:我也不喜欢抽烟的。
她给他这支烟其实是想告诉他,连暮晓不是他眼里乖巧的小女生,后来又怕他误会,误会她想让他抽这根烟。
那天之后小学委再没和她说过话,他的喜欢清零了,因为一根烟就不喜欢了。
其实暮晓把那根烟抽回来的再一个原因是因为她不舍得,这根烟是她偷季尧的,从他大衣的口袋里摸出来一盒万宝路,再从一盒里抽出一根,揣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这根烟在她的校服口袋里揣了很长时间,季尧也很长时间没有来,她稳稳当当地坐在靠窗的小桌子旁边儿,从那个小圆圈里一遍一遍地看出去。
她看不出有什么情绪,她的情绪全在脑子里,她开始想季尧为什么不来了,脑袋里有美女蛇的剪影,连立峰的剪影,警察的剪影。
后来她想,他要是来了,就把这根烟还给他。
再后来,她发烧了,吞了药片都不好使,躺在床上的时候,觉得屋里和外面的冰天雪地一样冷。
她的感知变得微弱了,分不清外面是不是已经黄昏,也听不太清楚是不是有人敲门,人一发烧就特别疲惫,特别想睡觉。
她在睡梦中感觉有人扯起她的胳膊,给她套上了一件厚大衣,把她疲软的胳膊挂在一副宽挺,有硬度的肩膀上。
然后,小姑娘在颠簸中艰涩地睁开眼睛,她看着离她很近很近的后脑勺,嘴角就不由地勾上一个笑,她太熟悉他的轮廓了。曾有多少次,她偷偷地用眼睛描摹他的轮廓线条。正面的,背面的,侧面的,她都记得。
雪夜的寒风吹得小姑娘有点儿清醒,她开始和他说话。
她说:叔叔你看着一点都不紧张,电视剧里演的都是男主角背着女主角都要急死了,跑着去医院。
她的叔叔发出一声轻笑,胸腔脊背也有了一丝微小的震动,她看不到这个笑,只能通过他的脊背来感知。
他说:少看电视剧,多看看书,一个发烧,死不了人。
小姑娘想了想,觉得对,然后又凑近他的耳朵说起学校的事,说起他们的小学委,说起小学委在走廊里对她的表白,然后,说到这儿她突然停住了。
她说:你说我答不答应他。
季尧把脊背上的小姑娘稍稍往上提了一下,把这个背的姿势稳固了,然后说:可以答应,叔叔支持你们恋爱自由。
后背上的小姑娘没有接腔。
她安静了一会儿,用行动接腔了,虚弱着没什么力气的手开始推季尧的肩背,好让整个身体往下沉。
她不让他背了,她说:叔叔我自己走吧,我得赶紧用运动填补内心的创伤。
季尧再稍稍一提她就上来了。
你有什么创伤?他哄着似的问她,权当她那一句是个玩笑话。
她说:我没法恋爱自由。
怎么没法恋爱自由?他继续问。
她说:我不喜欢学习好的,不喜欢戴眼镜的,不喜欢学生,不喜欢和我一样大的。
他嗯了一声,像一个长辈在听这个小丫头随口念叨,然后,又像长辈一样顺出相同的问题:你想找个什么样的?
她环着他的脖颈,说:像叔叔这样的吧。
她的叔叔笑出声来,暮晓就知道了,他把这句话听歪了,从爱情这条道歪到了亲情那条道,就像老父亲问小女儿想找个什么样的丈夫,小女儿贴心又乖巧地说:要找像爸爸这样的。
他歪的顺理成章,一个马路牙子都没撞。
雪夜里,暮晓愈发的冷,脸上不正常的红热和苍白的嘴唇做成了病态的对比。她不再继续纠结于这个话题。
直到季尧背着她路过一个深夜未收的水果摊,摊铺上的昏黄灯光给了亮,让她看清了季尧冻出血色的耳朵。她伸出两只小手,拢住他冰凉的耳朵。
她问他:暖和了吗?
“什么?”
他听不清了,她突然就觉得放心。
过了会儿,小姑娘很轻很轻地说:长大了,我想嫁给你。
那天的整个雪夜,他背着她去了医院,打了针,开了药,又把她背回家。他告诉她早点睡,然后转身就走。
暮晓躺在床上,其实没什么力气了,她此刻最有力气的地方就是她的耳朵,她把浑身所有的力气都汇聚在一双耳朵上,去听季尧越来越远的脚步声。
他走出客厅了,他下了楼梯,楼梯上还有五厘米左右的厚积雪,他踩上的每一块木头楼梯都发出极大的,不稳固的吱吱声。这一系列的声音都让她心里空落,就像小时候手里的风筝断了线,她急的瘪嘴跺脚掉眼泪也无济于事,她再也抓不住了。
她撑起身体,摸索到那扇每天都被她擦出一块干净圆圈的窗户边儿,打开窗户,生猛的寒风灌进来。
她喊他的名字,她说:季尧你去哪儿,可不可以带上我。
她不叫他叔叔了。
楼下男人的半边身子都融进夜色里,莹白雪地是他唯一的背景色。
他转过身,抬头看那个二楼窗户里的小姑娘,就好像曾在巷子里的那次相遇,她也是融在光晕里,他浸在模糊不清的暗色调里。
他看着那个小姑娘等不及了,咚咚地离开窗户边儿,顺着老楼梯跑下来,她跑下来的时候还着急地问他你去哪儿,跑近了抓住他的大衣袖口说:带上我吧,去哪儿都行。
他突然就笑了,这副笑容似曾相识,和在巷子里说出“香水味儿刺鼻子”这句话的时候一个样。只不过这副笑容是挂上去的,画好了模子扣上去的。
他以前经常用这副模子伪装,这副笑容往脸上一挂,谁也别想知道他在想什么。
可今晚,要不是因为夜色,暮晓就能看出来这副模子有多脆,一碰就碎。
他抬手弹了下她的小脑门儿,说:我去地狱。
像是玩笑话。
“你去地狱我也跟你一起去。”她抓着他的袖子不撒手,她想她现在一定值得上‘胡搅蛮缠’这四个字。
“丫头,你要过得好。”不再像是玩笑话了,他说:“不然,怎么对得起你爸爸的那条命。”
她忽然怔住,像是被寒风吹僵,然后缓慢地抬起头,眼睛放在季尧的面部轮廓上。
夜色将他的面部轮廓模糊化,这种模糊化像极了从记忆里掏出来的旧影像,断断续续,模糊不清。
她将记忆里的模糊轮廓拿出来,与眼前的模糊轮廓对准,重合。
片刻间,小姑娘忽然就想起,她的第一句叔叔,早在这很久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