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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红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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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是哪一点让这个十七岁的小姑娘从此沦陷,她不能给你个开头,说从哪里开始,她只能回忆起那天晚上,她躺在那张不大的单人床上干巴巴的瞪着天花板,然后在黑咕隆咚的寂静夜里,脑袋一遍一遍放映着他的侧影。
那句小丫头,尾音撞在她年少的心头。
第二次见到季尧是在三天以后。暮晓下了晚自习已经是七点半,临近晚秋,她穿过依旧热闹的夜市,走向那条老巷子,霎时安静。
巷子里有经年的潮旧味儿,在那个晚上,暮晓清楚地闻到了鼻息间突然夹杂的烟味儿,她走进去,看到那个男人靠在巷子的石壁上,右手指尖星火点点,夹着一根燃到一半的烟。
季尧侧过脸来看她,抬眼的时候,眼皮上有一道深深的褶痕,他把烟头按在墙上捻灭,向这个小姑娘走过来。
小姑娘有点怕,往后稍了一步,她当时并不知道自己稍的这一步里有什么因素,也不知道这一步是不是因为怕,不过事后她想过,这一步里,少女的羞怯与欢喜,远远大于来自一个陌生人的惧意。
季尧问她:认不认识我?
只及他肩膀的小姑娘摇了摇头。
这样的身高差距,让季尧看不到她的表情,只看到她松垮垮的马尾辫儿乖顺的垂下去,垂到她细白的脖颈儿,水蓝色的校服衣领。
季尧说:我认识你爸爸。
暮晓垂了眼睛:我爸已经变成一幅黑白照片了,立在我们家的柜子上,天天用香供着。
夜色给了这个小巷很深的寂静,他说:我知道,我来给他上个香。
他的声音就在头顶,近的让她错觉是贴在了耳朵边儿,他的声音跟学校里那群处在变声期的男孩子不一样,那群划耳膜的公鸭嗓让她烦躁。
他这副嗓子是经过岁月打磨过的,经过香烟熏染过得,如今,才沉淀出这一副成熟男人的音调。
“我妈说,跟我爸接触的都不是什么好人。”
她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仍是低着头的样子,过后却有点懊恼了,因为这句话听着像是在赶他走,其实她是想换种问法,比如,我爸爸不是什么好人,那你呢?
季尧轻笑了一声,他说:是,我现在确实不是什么好人。
那天季尧给连立峰上了香。
暮晓就坐在窗户边儿上写作业,她家这块普遍是破旧的二层楼建筑,她家住在二层,年久老旧的木头楼梯踩上去咯吱咯吱。
季尧在连立峰的黑白照片面前站了挺久,这挺久的时间里,暮晓的数学模拟卷子只填完了三个选择。
她的眼睛在数学卷子上停一分钟,在客厅中间的男人身上停三分钟,她又怕那个男人突然转过来的和她对上眼,就在窗外的夜色里停半分钟。
在这最后一次的半分钟里,季尧走过来问了她一句:这么晚,你妈妈怎么还没回来?
她假装恍然的转过头说她妈一个月回来一次。
其实从听到脚步移动的声音开始,她连着脖颈后的细软发根儿都是精神的。
季尧点点头,不太诧异,一双手撑着她写作业的小桌子,附身看了看她只写了三个选择的数学卷子。
台灯直白的光扑在季尧的手背上,坐在他身边的小姑娘变得很小,头顶齐平他的腰线,她在他看不到的视野之下转动了眼眸,目光放在他手背凸起的筋络纹路上。
多少年前,这双手也是一双修长而好看的手。但现在不是了,烈日晒过它,沙土磨过它,锋利的刀刃割伤过它,它握过枪,沾过血,这些血混合着自己的,兄弟的,敌人的。
只是这个晚上,在一盏普通的台灯之下,它隐去凌厉,安静地撑在这个还未成年的小姑娘面前。
季尧说:丫头,好好学习。
她突然抬起头,撑起小小的下巴,问他:为什么要好好学习?
季尧的食指在桌子上点出节奏,他觉着这小丫头挺有意思,反问:你们老师没告诉你为什么要好好学习么?
她说:我们老师让我们考高分,让我们穿校服,让我们别染头发,让我们别谈恋爱。
季尧说:你们老师前面那几条我听着还可以,最后这条我不赞同。
小姑娘稍微扬起嘴角。
她问: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要好好学习。
他的食指依旧点出节奏,说:为了成为祖国的栋梁,为祖国做贡献。
他说话的语气总有那么一股子不走心的痞气。
暮晓笑出声,就像听了马三立老先生讲的单口相声。
她知道季尧是哪种人,因为她知道她爸是哪种人,他们这种人警察天罗地网的设套子找证据,想把他们弄进牢里老实待着,别出来危害社会,危害祖国。
想着,她的目光移到木柜子上的黑白照片上,那是一张极普通的市井男人的脸,带着略微的醇厚笑意。
世间人善于把肮脏恶意裹藏在这副微笑的皮囊之下,小恶藏一辈子,大恶破裂而出。
她有时候恨极这个人,因为他让她的成长伴随着羞耻,孤独,残破。有时候又爱极这个人,因为他曾是这世上唯一给过她宠爱的人,他死了,她就丢失了这份宠爱。她怀念他,这份儿怀念让她的极爱大于了极恨,当爱大于恨时,那就只剩下了爱。
暮晓想的出神,至到季尧叫她一声,他说:丫头,我走了。
她很快地抬头,却只是顿顿地点了点混沌的脑袋。
外面是夜色。
她稚嫩的目光盯随着季尧高大的,愈渐远离的背影,一瞬间竟忍不住脱口而出,她说:叔叔,你还来吗?
季尧转身看这个姑娘,那一刻他不是在看这个小姑娘,而是在看这个房子里的小女孩,她小小的往那一坐,便成了这个清冷房子里的唯一活物。
他只怔了一秒,说:来。
其实他来的并不勤快,他不来的时候她就在等他来。搬着一把小木头板凳坐在窗户边儿写作业。
后来有一天她往窗口那边望过去,就看见了沈爱珂,她浓妆艳抹的妈。楼梯被她尖细的高跟鞋踩的岌岌可危,她进屋把红色的皮包随手扔在沙发上,让暮晓进去写作业。
她一般都听沈爱珂的话,最开始懂事的听,后来不爱搭理的听,这次她没听,她守着这一块小小的窗台,跟谁都不愿退步。
第二天是周末,暮晓一睁眼睛,房子里早就没了沈爱珂。饥饿感从空肠子里发出来,促使她拧开了煤气罐,烧了锅水,下了挂面。
她在沙发上捧着那碗白水煮面吃的起劲儿,一筷子一大口,一大口一抬头,一抬头就看见了门口,门口站着季尧。
他穿着黑色外套,右手里是一大包零食,背着光站在门口,让她看不清表情。
小姑娘的一大口就包在了两边儿的腮帮里,成了个鼓鼓的静态图,嚼也是尴尬,不嚼也是尴尬。
很多年后她跟人讲起过这种事儿,她说:那个叔叔啊,他就喜欢成熟的女人,胸大的,腿长的,嘴唇红的,吃饭一小口一小口吃不出小肚腩的。
她觉得自己胸不大,腿不长,嘴唇也没有那个美女蛇的女人红,但起码她吃饭的时候在他面前能装的一小口一小口。然后那天早上,就让她往后都不用装了。
那人问她你怎么知道他喜欢成熟的,胸大的,腿长的。
她开口回答的瞬间忽然就怔住了,她回答不出来,很多年以后的连暮晓如梦初醒,她以审视的态度去回望那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她终于明白,她不知道。
她所设想出的一切假想敌不过是因为自己的年轻,那么年轻的爱给了长她十岁的男人,这样的爱让她把年轻,稚嫩看成了包袱。
往后季尧来的时候都带着那种随手一大包的零食袋,他可能觉得这个年纪的小姑娘都爱吃各种各样的零食,喝五颜六色的饮料。
暮晓爱吃零食不假,可她不爱喝五颜六色的饮料,她只爱喝白开水。她发现季尧也不爱喝五颜六色的饮料,当然也不爱吃零食,他倒是极喜欢抽烟。
他想抽烟的时候会起身走到门外,点上一根,抽完了才回来。
有一次暮晓偷偷地跟出去,那时候天色微暗,远处灰白。季尧的左手臂搭在栏杆上,右手食指间的那根烟在夜色里只剩了一个火星的点,他抽一口,然后弹落燃尽的烟灰,升起的烟雾绕上去,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
小姑娘就在门后,安静地看着。
后来她就有了特殊的癖好,喜欢看人抽烟,看到谁谁谁在抽烟,她都喜欢多看那么一眼。
她也在学校里看过很多同龄的男孩儿,他们有的也抽烟,在楼梯口,在厕所门前,在学校门口的小卖部。他们穿着宽大的校服,佝偻着因迅速发育而微驼的肩背,故作老成地把烟捏在手里,吸一口,吐一口,吞云吐雾。
她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别过脑袋,他们让她联想不到季尧,他们青涩的身体撑不起一根烟的重量,少年身体里原始的稚气和刻意伪装的成熟互相冲突,相互叛变,使得这个吸烟的动作变得丑态毕现。
后来暮晓就知道这种视觉上的冲突只出现在自己的眼里,她身边的小同桌曾经在她旁边儿捧起一张泛红的小脸儿,指着远处穿校服吐白烟的某某某高喊:哇塞,好帅!
她眯起眼睛看过去说:哇塞,一点都不帅。
小同桌说:我前天问你喜欢什么样的你说抽烟的,你看某某某不就抽烟吗?
暮晓把校服拉锁拉到领口,拉锁触到她光洁的下巴,她说:那再加一条儿。
“什么?”
“年纪比我大的很多的。”
再加一条。
爱穿黑色外套的。
再加一条。
会给我带一大包零食的。
再加一条。
名字,叫季尧的。
这个年轻的小姑娘把自己喜欢的样子一点一点细化,缩小,缩到一个掌心的纹路,缩到一个抬眼的神情,几近苛刻。
可她又对这个要求极其宽松,宽松到季尧是怎么一个样子,她就喜欢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