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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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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再没见过他,自那晚她松开他的袖口之后。
第二年的六月,暮晓参加高考。答完最后一科考卷,这一年的高三生们从里到外地松了一口气,他们终于可以扔了试卷分数拿出青春朝气,一群男孩女孩儿乌泱泱的走出考场,外面站着同样乌泱泱的家长亲人。
暮晓顶着一张没什么表情的小脸蛋儿,从孩子这边儿的乌泱泱被挤到家长那边儿的乌泱泱,她也不抬头,她知道这人山人海的家长里面不会有她的那个漂亮妈妈。
可恍然间她就听到有人叫了一声:“喂,那个小姑娘。”
是个女声,一句话喊得千娇百媚婉转迂回,在这满大街的学生家长,正气十足的世风之下明显格格不入,脂粉味儿十足。
不光暮晓抬了头,凡是挂的上“小姑娘”仨字的群体一大半都回了头,当然,有好奇的老姑娘也看了一眼。
他们都去看这个烈焰红唇,一双美腿的女人。
暮晓只瞄上去一眼就认出来这个美女蛇,她手脚并用推挤着身边的人往那个方向去,半天才终于挤出来。站在女人面前问的第一句话就是:“季尧呢?”
美女蛇扯开艳丽的红嘴唇扑哧一笑:“他算着你今天高考,让我等你考完,带你去吃好吃的。”
“那他呢?”她问。
女人揽过她的肩膀,她说他有事不能来。
她们找了个普通的饭馆,点了三两个菜,女人坐在暮晓对面,抿了一口烧酒,她说:“小姑娘,你喜欢季尧?”
暮晓点头。
女人就笑了,她说:“这种男人哟,不适合你,你这个年纪,找个老实巴交会读书的小男生谈谈恋爱多好。”
暮晓拨弄着盘子里的土豆丝,不说话。
“不过”女人忽然又接着开口:“这种男人,你别管他怎么是干嘛的,他是社会的人渣子,我也喜欢。”
“他不是人渣子。”
小姑娘抬起眼睛反驳,抬起的眼睛没放在女人的脸上,而是放在那对波涛汹涌的胸脯上,十七岁的平胸小丫头看着那对胸就咽不下土豆丝,她把筷子往餐桌上一叩说:“我走了。”
她跟这个女人比不了,她的身体太贫瘠了。
那个盛夏暮晓过得孤单而忙碌,她找了份在快餐店的兼职,每天忙到晚上十点。
沈爱珂两个多月没有回家,暮晓觉得这不太正常,往常就算沈爱珂再怎么不念家,最久也会一个月回来一次,扔给她一沓子生活费。
如今,她仿若人间蒸发。
七月末,这条古旧太平的老巷子里突然闯进一群陌生男人,他们身上刺人的戾气让这个巷子里的平民百姓噤声缩脖,绕道而行。
年长的老居户偷摸着抬头,看到那群男人顺着木楼梯闯进一间破房子。花白头发的老太太想起来,那件破房子里住着一个瘦巴巴的小姑娘。
木头楼梯要被他们跺烂,里面一阵翻找摔砸,马上传来难听的糙吼:妈的,这小崽子不在。
他们口中的小崽子在这时候出现了,手里面拎着一袋牛肉馅儿的肉包子,沈爱珂消失以后,她靠着自己那点打工费过活,极少舍得钱来买贵出一半钱的肉包子,她在包子铺前犹豫的时候想,今天过生日,十八岁的成人礼,不算奢侈。
此刻她拎着这袋儿奢侈的肉包子愣在了楼底下,没敢上楼,然后看到旁边低眉顺眼的老太太在对着她使眼色,记忆里忽然出现了久远的危机感,她知道那个眼神,在告诉她:快跑。
小姑娘转身,抬腿就跑,那群男人投过来的阴森目光和她抬脚的瞬间同步,他们喊得张牙舞爪:她在那,全都给我追。
白而细弱的小腿被强迫着使出最大的力量,恐惧让这条初初成年的腿骨几近颤栗瘫软。
手里的肉包子跑掉了,被身后厉鬼一般的男人们踩烂,鲜香温热的肉馅从白面皮里裂出来,再被后面接连不断的凶残脚掌踩进泥土里。
暮晓跑出眼泪,她在这一秒成年,成为十八岁,她变成所谓大人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疯了一般地逃命,逃出巷子,逃到大街上,在街上陌生人不明所以的眼神里变成一个突出的异类。
她的喉咙跑出血腥味,脑袋里渐渐恐惧到空白,成为无头的苍蝇没有方向。最后,逃到一片残垣断壁的拆迁房里时,她忽然被一双强硬的手捂住口鼻掳进一片黑暗。
小姑娘咬着牙死命挣扎了两下,她想完了,她活不成了,她疲软地放弃挣扎时却听到背后男人压低的声音,他说:“丫头,是我。”
只那么一秒,这个姑娘本被风吹干的眼泪就更汹涌地流了下来。
她埋在他的手掌里哽咽,抽泣,大口呼吸,努力不让自己灌满血腥味的喉咙发出丁点儿声音,可她止不住眼泪了。季尧感觉到手掌不断地被她温热的眼泪浸湿,她瘦弱单薄的身体不断颤抖,抽泣到近乎病态。
“救我。”她只能吐出这两个字。
她的脑袋很小,像孩子的轮廓,季尧一只手将它扳转过来,胡乱的抹了把她脸上的眼泪,他说:“丫头,你记住这个电话号,你去找叫王国真的人,他会保护你。”
他说出一串数字,她满是水的眼睛盯着他的脸不说话,其实空间昏暗,她什么都不能看清。
“听见没有。”扣在她脑后的手掌摇了一下。
她哭着点头。
他说:背一遍。
她背出一个1。
“接着背。”
她急的背不出来,他又说了一遍让她背,她终于磕磕巴巴就着眼泪背出来。
他匆忙地抚了下她的脑袋:“丫头你信我,用不了多久,这帮人就再也威胁不到你,好好上大学,好好谈恋爱,过正常人该过的日子。”
她心里不知怎的就涌出一股压不住的难过,这股难过挤走了恐惧,满满当当地揣在她的心窝上。暮晓觉着要不是外面那群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季尧似乎还会往下说,给她说出一个安稳的未来,这个未来里永远都没有他自己。
他最后抹了把她脸上的眼泪,粗粝的手指触碰在小姑娘极嫩滑的脸上,他感觉到她的年轻,稚嫩,大好年华。
外面的脚步声愈来愈近。
“在这里待着,别怕,天黑了再出去。”
他最后说了这么一句,便转身走了出去,走向那群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暮晓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她扒着废铁裂出来的一条缝隙去看他的背影,看他走向那群凶神恶煞的男人,与他们称兄道弟,周转迂回。
她忽然就想起五年前他穿着警服的样子,那么好看的一身衣服穿在他挺拔有型的身板上,使得衣服上的每一个转弯褶痕都有了英气的棱角。那时候他从不在脸上扣上一副皮笑肉不笑的面具,他也从不这样笑。那时候他的笑先从眼睛里冒出来,然后是嘴角。
暮晓就是被他这样的笑感染到,她跑上去叫他:“警察叔叔,我爸爸是好人,你把他放出来好不好?”
他在那年还会和她开玩笑,他会哟一声,然后说“这是谁家的小丫头。”
那群男人中并不是每个都服气这个叫季哥的同伙,虽然他后面总是跟着几个屁颠儿点烟倒水的小弟。后来行动计划常常泄露,警察一个窝点一个窝点的端。他们觉出不对了,觉出这个男人保不准是个安插进来的马子。
他们举着黑洞洞的枪口顶住季尧的太阳穴,要是这个小子给不出个证明他们就一枪爆了他的脑袋。满屋子十几双眼睛相互纠缠传递信息,然后汇聚到这个枪口下的男人身上,盯着他拿起锡纸放在鼻子下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节,在瞳孔里不断放大,再放大,要是有一丝的不熟练和假装,就准备扣动扳机,集体给他收尸。
季尧就是在这十几双鹰一样的眼睛和枪口底下吸了第一口,他用之前训练过的熟练动作骗过了在场的每一双眼睛,也跳进了一个更大的深渊。之后的一次,一次,再一次,在他身体里堆积成庞大的毒瘾,这毒瘾拽着他的脚踝让他在深渊里爬不出去。
其实现在那些眼睛还是装着探针的,他们扫过这一片拆迁的废墟,其中一个眯起一双脏兮兮的眼睛,虚假地笑了一下,他说:“季哥,我们找的那个小崽子估计就跑在这一片儿,你说你是围过来追的,现在没抓住,这有点说不过去吧。”
他说完抱着肩膀,保持着这个虚假的笑来等季尧的回答。
季尧抬起眼皮,抓起他的衣领以扔的姿势将这个男人摔在水泥墙上,水泥墙上被圈起来的拆字被他盖住了提手旁,顺带着摔起一阵土灰。
季尧不说一句话,他知道现在不管从他嘴里说出什么都是一种露怯,暴力的施压是对他们这种人最有效的方法。所以他动手了,引起了一场毒贩子内部的斗殴,这场斗殴让他们只记得谁谁谁早就看谁不顺眼,谁谁谁今天一定要弄死谁,不再想着这片儿废墟里的那个小丫头。
暮晓躲在那儿,看着他们扭打作一团,又被旁边人七手八脚地拉开。季尧的嘴角填了一丝血迹,他抬手抹掉,就像抹掉一块泥一块土。
她突然就止住了眼泪,不哭了,她绝不能发出一点声音,决不能被他们抓住。她知道季尧用血肉筑成一堵城墙把她护在身后,所以她得活着,得逃出去,不浪费他的血肉。
她在这块满是土灰危楼的拆迁地熬了一个晚上,两片嘴唇一刻都不停下来,循环念叨着季尧告诉她的那一串电话号。
当她出现在烟酒店的座机旁边儿时,店里所有人都转过头去审视这个浑身脏乱的小姑娘,她身上那件儿格子衫又脏又皱,仿佛轻轻那么一拍就会飞起一片呛人的土灰,跟火车站路边睡大街的乞丐没什么区别。
然后,她捧起电话筒,小心地按下每一个数字,小心地跟那边的人接通。
王国真听到了这样一种声音,它以少女的音色做底,然后撕裂,烧焦,哑到不敢轻易去分辨性别,她说:“请,请您保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