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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 55 章 ...

  •   陈飞卿跟着公公入了宫,看到除太后以外,皇上在,他爹也在。
      他虽然心有疑惑,面上却不显露出来,照常一一行了礼。
      太后慈爱道:“飞卿,你最近受了苦。”
      陈飞卿道:“还好。”
      太后叹了声气:“是苦了你,赶紧坐下。”
      陈飞卿坐在皇上侧首,看了看皇上,又看了看坐在对面的他爹。
      皇上却低着头在看地上,他爹也低着头在看地上。
      陈飞卿只好又看向太后。
      陈飞卿来之前,皇上和安国侯就已经在看地了,太后正愁着无处挑起话头,如今见着了陈飞卿一如往昔般自然,忙道:“飞卿,哀家特意让御膳房做了几道你喜欢吃的菜。”
      陈飞卿很是配合地答道:“太后一向格外地疼臣。”

      太后挥了挥手,让伺候的人都出去了,这才又缓缓地开口:“今日请你们来,不为其他,只是家宴。安国侯是先帝的结拜兄弟,哀家这心里头,向来都是把你们当一家人看待。”
      皇上和安国侯仍然沉默着没说话,仍然沉默着垂眼看地上。
      陈飞卿只好又来接话:“臣也向来将太后和皇上视作亲人。”
      太后欣慰地看着他:“朝政的事,哀家不懂,也不管,只知道那很复杂,很多时候,皇上都是身不由己。就拿之前的事来说,皇上也都是不得已而为之,千万不要因为这样就生分了。”
      在场的人心知肚明,太后这话看起来是为皇上开脱,实则是为自己开脱。
      但也没有人拆穿她。
      太后声情并茂地道:“先皇驾崩的时候,皇上年岁不大,身子骨又弱,哀家一个妇道人家,几乎就以为是天要塌下来了。还好,有侯爷在。”
      安国侯终于有了些许反应,他沉声道:“臣奉先帝遗旨辅佐皇上,不敢有一丝懈怠。皆是职责所在,太后不必言重。”
      太后道:“哀家也不当着自家人的面说假话,这些年来,多少闲言闲语,说侯爷功高盖主,恐怕会成大患。哀家从来都没信过!”
      听到这里,皇上也终于有了些反应,却是些不合时宜的反应。
      他抬眼看向陈飞卿,招了招手。
      陈飞卿疑惑地凑近了一些,却被皇上推搡着转过身去,掀起他后脖颈的衣领。
      太后正说得情深义重,余光瞥到另一边,不由得看了一眼,也很莫名。
      皇上揪着陈飞卿的衣领看了会儿,忽然笑了一声,道:“玄将军在早朝上说你病卧在榻,朕看你倒是龙马精神得很。母后,可见玄将军说的不过都是些言过其实的话。”
      太后一怔,便意识到这是皇上在暗示她,不必为了玄英早朝上那些话而过于惧怕安国侯府。到底是怀胎十月生下来的血脉,到底还是向着自己的。
      一想到这点,太后的心中便暖了许多,也踏实了许多。
      然而,她却不能听皇上这话,因为她知道,玄英说的很多话,都是真的。
      这段时日以来,皇上突然对安国侯发难,这不但令其他人震惊,同样也令太后和姚氏极为震惊。他们甚至一度怀疑,皇上是别有意图,因此仍旧按兵不动。
      然而,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都被揭发了出来,直到陈飞卿回京被禁,许多人不信也得信——安国侯府是真的失宠于圣前了。
      至于原因则众说纷纭,或是安国侯当真功高震主,或是皇上终于羽翼丰满,或是真为了陈飞卿。
      但无论如何,事实和结果都摆在了眼前。
      并且太后与姚氏一族再往下查,倒是查出了更有趣的事:很多关于安国侯的罪证,或真的,或假的,都出自宁王的手笔。
      这样就说得通了。皇上终于不愿再宠信安国侯府,而宁王抓住了机会要扳倒这个宿敌,便造成了这一切的局面。
      姚氏一族自然乐见其成。无论是安国侯还是宁王,哪一方倒台,他们都是欢迎之至。
      太后却不是很乐意,因为她知道,皇上的前朝需要安国侯与宁王相互牵制,否则宁王一家坐大对皇上而言也绝不会是好事。
      更何况,她隐约的觉得此事不太对劲。
      然而她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姚氏一族观望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了。
      他们见皇上这么久以来始终没对安国侯府下狠手,只恐怕夜长梦多,时间一长,这事儿就会不了了之。于是,他们决定帮宁王一把,也是帮自己一把,便有了更多的安国侯私通外敌的罪证与陈飞卿的罪状。
      果然,这成了皇上盛怒之下彻底对安国侯与陈飞卿失望的理由。
      而,姚氏一族之所以陷害安国侯一击即中,不是因为他们比宁王更会制造罪证,而是因为他们有一个宁王没有的优势——宁王诬陷安国侯的罪证都是凭空捏造的东西,既然是凭空捏造,必然难以站住脚。但姚氏一族不是,他们陷害安国侯的罪证都是真的,只不过是将原本属于他们自己的罪证移花接木到了安国侯身上而已。
      太后得知此事的时候几乎想把自己胞弟的眼睛都给戳烂!
      她差点昏厥过去,半晌才问出一句话:“其实你们这是想逼死哀家才对吧?”
      胞弟却觉得这计策天衣无缝,哪怕是没能陷害得了安国侯,至少那些罪证以后也不会跟姚家有关系了。
      太后气急了反笑,问:“你们当安国侯真是吃素的?让你们隔山观虎斗,你们非得自己跳出来掺和,非得嫌自己清闲日子过久了。”
      胞弟道:“我们知道这是一步险棋,但也只能这么走了!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过了可就真没有了。”
      太后道:“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确实是过了就再难有了,如此千载难逢的把哀家架到火炉子上面去烤的机会!”
      胞弟还在那儿苦苦地道:“太后说这话,臣弟就委屈了。这些年来您也看到了,安国侯府的气焰何其嚣张,您倒是巴巴的去跟人交好,还要把公主都嫁过去,人家领情了吗?安国侯就不说了,那陈飞卿,这边做着驸马,那边跟一个娼妇的儿子大张旗鼓毫不避讳,公主还有颜面可言?太后还有颜面可言?皇上还有颜面可言?更不必说他在江南时候那样的羞辱姚乙,那是羞辱姚乙吗?那就是在打您的面子。太后,您醒一醒吧,安国侯府的心早就变啦!您不要再捧着自己的心肝儿去喂狼啦!”
      太后半晌才咬着牙道:“哀家的心肝儿不是喂了狼,是喂了一群猪!”

      可事情已经做了,太后没办法,只能帮着善后。
      然而,后还没善到,玄英就进京了,在早朝上说了那样的一番话。
      太后了解玄英,他确实看起来是个失心疯似的,但他并不是真的失心疯,他身后的安国侯也绝不会失心疯。
      看来,安国侯确实已经将反击的证据都握在了手中,迟迟未发作的原因可能如玄英所说,是为了朝局稳定,但也可能是不想便宜宁王,还要留着跟自己做买卖。

      太后这样翻来覆去地考量着,皇上便来到了她宫中,说了早朝的事。
      太后镇定地问皇上:“皇上为何要单独来说这件事,莫非其实,也是怀疑哀家?”
      皇上沉默地看了她很久,然后缓缓地起身,又缓缓地跪在了她的面前。
      太后几乎坐不住了,急着拉他起来:“皇上这是做什么!”
      皇上仍然跪在她的面前,道:“朕不想失去自己的母亲。”
      太后怔了怔,半晌才道:“何至于如此?”
      皇上道:“朕信那些事绝不会是母后所为,因为母后向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朕,或许在姚氏的事上偶尔有些糊涂纵容,但绝不会勾结外邦危害朕的江山。”
      太后没料到他会这样讲,不由得眼中发酸,道:“哀家如何会做危害皇上江山的事。那玄英不过是救安国侯心切,拿哀家出来吓唬皇上罢了。”
      皇上道:“母后当真这样认为吗?”
      太后望着他,许久都没说话。
      许久过后,皇上道:“都说母子连心,朕知道母后想保姚家,可您已经保了他们很久了。这一次,不是安国侯做了什么,而是姚家要致安国侯于死地,朕也实在没有脸面去央求他饶过姚家。”
      太后叹了声气:“这其中或许是误会。皇上也知道,姚家一向都是不理会那些事的,都是安国侯和宁王,他俩互相在斗法。”
      皇上道:“这些话,朕信母后的,可也要安国侯信。”
      太后便不说话了。她心知肚明,这都是场面话,皇上是不信的,安国侯更不可能相信。
      皇上又道:“若玄英只是揭发姚家的话,朕还能轻轻放下,无非是罢黜几个小边小角。可他指的是当朝太后,朕要如何拿小边小角去搪塞他和悠悠众口?”
      太后苦笑道:“他倒真敢说。安国侯果然还是安国侯,这么多年其实从未变过,是他行事的章法。”
      皇上道:“是舅舅过分了。江南赈灾粮一案,朕让宁王、秦郑文和陈飞卿去办,舅舅定是对朕颇有微词的,就以为朕是要大公无私、大义灭亲。他如何不想一想,朕当真会这么打自己母亲的脸面吗?赈灾粮一案已经遮不住了,饿死了百姓,灾民告到了京城,没有秦郑文管也总有其他人会管,瞒不过去的,朕能不管吗?宁王与母后走得近,秦郑文是个有才干、名声正、却并不老练,甚至迂腐得有些愚蠢的人,飞卿更是性情纯良,朕说什么他都照做,谁跟他近乎了些,他就信谁,没有比他更好骗的了。这样的三个人派去主理此案,舅舅却以为朕是向着安国侯的?”
      太后无言以对。
      皇上很是痛心疾首的样子:“都这样子了,姚乙居然还能把这事闹成这么大,朕都想知道,母后您看中的都是些什么人。”
      太后都有些委屈起来。先不说皇上的打算究竟是怎样的,她确实也没想到姚家的人会瞒着她做那些事。
      末了,皇上道:“事到如今,无论母后您是怎么想的,朕也只有一句话。姚家是外戚,和朕隔着一层。在姚家和母后当中,朕,只会选自己的母亲。”
      太后沉默半晌,道:“姚家到底也是皇上的亲戚。”
      皇上道:“正因为他们是朕的亲戚,朕必须帮他们活下来。安国侯是什么人,母后想必比朕更清楚。当年他为何与宁王结仇,何至于把宁王逼迫成那个样子,这些陈年旧事,母后也比朕更清楚。他有仇必报且是十倍奉还绝不手软,母后认为此事再继续下去,会变成什么样?”

      所以,太后请来了安国侯和陈飞卿,做了这场“家宴”。
      她正竭力跟安国侯示着好,皇上却忽然揪着陈飞卿的衣领来了那样的一句话。
      太后只觉得这话除了在暗示自己不必对安国侯过于示好外,还有那么一些怪溜溜的。
      皇上说完后,重重地松手,起身便往外走。
      太后忙叫他:“皇上!”
      皇上略停了停,道:“朕有些不适,母后与安国侯见谅。”
      说完,便走了。
      安国侯看了眼陈飞卿,陈飞卿忙道:“我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
      太后却忽然福至心灵,笑了笑,道:“你这孩子,快跟上去。”
      陈飞卿茫然道:“可是——”
      太后催促他:“皇上的性子你最知道,不会真生你的气,快去吧。”
      陈飞卿只好起身匆匆地跟去了。
      太后看着他走远,这才又看向安国侯,道:“皇上和飞卿都不在,哀家也能和侯爷说说心里事了。”
      安国侯的神色也宽裕了些,举起酒杯朝太后敬道:“臣先干为敬。”

      陈飞卿一路追着皇上到了湖边,好容易追上了,刚要开口就被皇上打断了:“站到十步之外去。”
      陈飞卿退了十步。
      皇上身边的太监给陈飞卿送去了一颗苹果,道:“皇上请小侯爷将苹果举在胸前,他要射箭。”
      陈飞卿有些困惑,因为皇上从没做过这种事。
      但他还是接过了苹果,举着在胸前,无辜地看着皇上在十步外拉弓试箭。
      皇上朝着陈飞卿搭箭拉弓,眯起了一只眼睛。
      陈飞卿仍旧笔直地站在那里,丝毫都不紧张。
      半晌,皇上放下了箭,道:“朕只有一科输给你过,便是射箭。”
      陈飞卿笑道:“皇上向来不服输,后来日夜勤练,就比我射得准了。”
      皇上自小就很要强,很是理所当然地领先着一干同伴,若有不能领先的地方,便勤加苦练,陈飞卿很了解他这一点,也因此更为钦佩他。
      皇上问:“这就是你不怕朕一箭射穿你的缘故吗?”
      陈飞卿坦然道:“皇上若有把握,这支箭就不会射穿我。皇上若没有把握,这支箭就不会出弦。我没什么需要害怕的。”
      皇上又看了他一会儿,终于笑了起来,将弓箭递给太监,朝陈飞卿道:“过来。”
      陈飞卿朝他走过来,被他一把揽进怀里,使劲儿揉脑袋:“你啊!有时候好得朕想揍你!”
      陈飞卿纳闷地道:“这怎么会想到要揍我?”
      皇上笑道:“因为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才好。你就真那么信朕?”
      陈飞卿道:“二十年兄弟朋友,若你还不可信,我也没几个可信之人了。”
      皇上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道:“朕看你是逮谁信谁。”
      见陈飞卿仍有些茫然,皇上道,“自己扯着衣领子看看吧,这么大人了,长点心成不?”
      陈飞卿先前碍于在太后和他爹面前,一直没敢扯着衣领子自己看看,此刻被提醒,便回头拽着衣领子看了看,讶异地道:“哎?”
      这一刻,皇上嫌弃他的眼神与白御医如出一辙。

      两人沿着湖畔慢慢地走着,陈飞卿忍不住问:“之前都是怎么回事?”
      皇上道:“就是那么回事。”
      陈飞卿道:“我倒是大概想明白了,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不跟我说,真吓了我一跳。”
      皇上还有很多底细不愿意此时告诉他,便岔开了话头,只微笑着道:“也没见你多被吓着,反而温香软玉,惬意得很。”
      陈飞卿一怔,停下了脚步,道:“既然说到了这件事,我也该跟你说一说。”
      皇上也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
      陈飞卿道:“我和——”
      “你了解傅南生吗?”皇上突然这样问。
      陈飞卿道:“人与人之间,可以慢慢了解。”
      皇上又笑了起来:“朕却比你更了解他,你信吗?”
      陈飞卿想起以前皇上似乎是对傅南生很有些意思的,忍不住道:“了解和感情,有时候也不是一回事。”
      皇上又看了他一会儿,神色有些复杂。
      陈飞卿趁着这时候又想说出口:“我和傅——”
      “你不想知道为什么朕自信比你更了解他吗?”皇上却仿佛是故意似的,又打断了他的话。
      陈飞卿也不恼,顺着问:“为什么?”
      皇上道:“因为,他是朕的大功臣。”
      “什么?”陈飞卿一怔。

      酒过三巡,安国侯道:“先帝临终时对臣说,他只有皇上这一个儿子,只当是为了臣与他几十年的情分,也必得肝脑涂地,为他辅佐皇上。说句大不敬的话,臣待皇上,和臣待自己儿子的心,是一样的。”
      太后道:“哀家也是这样说的。这没什么大不敬的,侯爷与皇上本也就是一家人,侯爷对皇上的情义,哀家看得比谁都透。”
      安国侯叹了声气,哽咽道:“别的都罢了,这一次,臣是当真寒了心。”
      太后忙道:“都是没有的事,外头那些人,都是捕风捉影,专爱挑拨离间,就巴不得天下大乱,巴不得皇上与侯爷离心离德,侯爷千万别让人得逞了。这次事发突然,皇上也是没办法而为之,但他仍然和侯爷打断骨头连着筋,一力压着那些人,就是不肯对侯爷和飞卿真动气。侯爷也看到了,皇上今日的精神这样差,都是这些日子来担忧的。”
      安国侯摆了摆手:“臣自然不敢怪皇上,只是这些时日禁足在家,想了很多。以前是皇上刚刚亲政,又体弱,臣不得不在前朝压着,落得个飞扬跋扈的权臣名号。如今皇上也大了,正好借着此事,臣也该还权了。”

      陈飞卿听着皇上说话,越听越震惊。
      皇上告诉了他一件很要紧的事:傅南生居然是皇上的眼线,一直在为皇上做事。

      皇上纠正陈飞卿:“不是朕的眼线,是宁王的。”
      陈飞卿道:“这也没什么差别。是什么时候的事?”
      皇上道:“这朕也不知道了。”
      陈飞卿又问:“为什么?”
      皇上道:“这你也得去问宁王。”
      陈飞卿便不说话了。
      倒是皇上看他两眼,道:“怎么反倒不高兴了?傅南生给宁王做事,不是很好吗?”
      陈飞卿确实有些不高兴,本来准备口不对心地否认,可话到嘴边却成了另一句:“那为什么你和宁王还要一直那样说他?”
      皇上倒还好,可宁王对傅南生那是没有一句好话,陈飞卿都记得。
      皇上道:“办事归办事,公事归公事,关于你的事又是另一码事。何况,皇叔也不是独独对傅南生这样,你又不是没听过他和你爹吵架。”
      陈飞卿道:“可是有些话不应该那么讲,你也可以帮着劝一劝。”
      皇上笑了笑:“这是皇叔的心病,朕劝不了。”

      陈飞卿是和安国侯一同出宫的。
      两人走在路上,一个略前一个略后,都没说话。

      到了宫门口,陈飞卿才道:“爹,我还有点事,过后再回去。”
      安国侯点了点头,上马离去。

      皇上送走陈飞卿,便回了太后宫里。
      太后向他说起安国侯适才所言,道:“想必安国侯是在装傻,故意说了好听的。如今这样子,便是真想他告老还乡也不能够了,否则玄英还不得——唉。”
      想到这里,太后又想掐胞弟一顿。
      她缓了缓气,接着道:“安国侯无非是想出口恶气。”
      皇上问:“那母后拿定主意了吗?”
      “哀家没有什么主意,也拿不了什么主意,都是看皇上的主意。”太后又振作了一些精神,牢牢地握住皇上的手,道,“只有一句话,请皇上记住,那是哀家的亲弟弟亲族人,也是皇上的亲舅舅亲族人,皇上再不与他们亲,也权当是为了你母后的一张脸面和血脉吧。”
      皇上点了点头,心中却十分的悲凉。

      傅南生坐在茶楼里等陈飞卿来接,楼里有说书的,正说到精彩的时候,他也没心思听,低着头剥瓜子,已经剥了满满的两个碟子。
      陈飞卿来到茶楼,一眼就看到了傅南生,皆因他就坐在门口的位子上,十分显眼。
      傅南生剥了一颗瓜子,又抬头张望外头,正好与陈飞卿的目光相接。
      他立刻便笑了起来。
      陈飞卿过去坐下,道:“门口风大,怎么不坐里面去?”
      傅南生道:“我怕你找不到我。”
      陈飞卿便有些不知该说什么。
      傅南生把那两碟剥好的瓜子仁推到他面前,邀功似的看着他笑,十分的天真乖巧。
      陈飞卿又想起了皇上的那一席话。
      来茶楼的路上,他将那些话想了很多遍。

      傅南生是给宁王做事的,这不是件坏事,甚至可以说是件非常好的事。然而他却总能听到皇上那句话在耳边响似的——你真的了解傅南生吗?
      他不了解傅南生。
      傅南生是一个很难让人了解的人,哭不一定是真哭,笑也不一定是真笑,说的话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性情更是多变,甚至可以说是难以理解。

      陈飞卿走前,皇上还问了他一句话:你觉得自己和苟珥比,又聪明在哪里?
      无非是暗示他,今日他所从傅南生身上得到的一切温柔天真,都说不定是苟珥曾经同样得到过的东西,不过是傅南生用来达到目的的工具。
      这一点,陈飞卿其实比皇上更清楚,因为几年前,他就明明白白的见识过了。

      傅南生见他许久都没说话,神情也很郑重,心里就有点不安,问:“怎么了?是不是事情不顺?”
      陈飞卿惊醒过来,摇了摇头。
      傅南生小心翼翼地笑了起来:“看你好像有心事。”
      陈飞卿又摇了摇头,笑了笑,拈了几颗瓜子仁吃:“你也吃,吃完了我们先回书院,我有点事情问你。”
      傅南生却犹豫着道:“这不行,我等会儿有点事,先不能回书院。”
      陈飞卿问:“什么事?”
      傅南生道:“突然有一点事,早就想走了,怕你回来找不到我,所以才等到现在。我现在就要走了。”
      陈飞卿忙问:“去哪里?什么事?”
      傅南生道:“不是大事,我自己去。”
      说完,他仿佛突然很急似的便起身要走。
      陈飞卿一看,显然他是并没有急事,刚才还很悠闲的样子。
      “小南!”
      傅南生镇定地朝他笑:“不是大事。”
      陈飞卿道:“早上的杀手还不知道是什么人,你别自己走开。”
      傅南生摇了摇头:“我也说了,今时不同往日,我可以自保。”顿了顿,他突然收敛了些笑意,道,“其实早上你不出现,我自己也可以应付。”
      陈飞卿一怔。
      他已经有点不习惯傅南生这样子说话了,仿佛又是以前那个傅南生,一身尖刺,时不时就露出来扎一下人。

      傅南生还是独自走了,可陈飞卿却仍然不放心,一路偷偷地跟上去。
      他看到傅南生确实没什么要紧的事,就在街上瞎逛,到处买东西,买了让店家送到书院,自己继续空着手逛。
      逛到傍晚,傅南生出了城,坐在城郊的河畔发呆,看起来也并不打算回去,仿佛河面很值得多看一样。
      但事实上,河面什么都没有,一片空旷。
      藏身在树后的陈飞卿就越发的不能理解了。夜风吹过来,冷得他一个哆嗦。
      傅南生却跟不知道冷似的,甚至往后躺到草地上,闭着眼像是睡着了。
      陈飞卿看了会儿,正打算露面去装凑巧路过,却见傅南生又爬起来盘腿坐着,从衣服里掏出宝贝似的总挂在脖子上的哨子,用力地吹了起来。
      空旷的深夜野郊里,哨子声显得格外突兀,又很可怖。不多久,野狗或是野狼似的嗥叫声此起彼伏。
      陈飞卿更懵了。
      吹了很久,傅南生又委屈起来,取下哨子,猛地朝河里扔了。
      陈飞卿目瞪口呆。

      傅南生扔完哨子,低声嘀咕了些什么,陈飞卿听不清。只见他嘀咕完,就挽起裤腿,朝河里面一步步走去。
      陈飞卿当然不认为傅南生是想投河自尽,恐怕是扔完哨子又后悔,想去捞回来。他不由得觉得好笑,这就真是小孩脾气了。
      笑完,又觉得酸楚。
      傅南生一向都奇奇怪怪,想起来,其实很多时候是孩童脾性。可再仔细地想一想,难道自小会有人惯着他这脾性吗?应该是不大可能的。
      陈飞卿自己也有过孩童脾性,皇上也有过,可如今他自认为和皇上一样都已经成人懂事,当然不会再耍性子。他还有许多朋友,也都是一样的,唯独郑问其还和小时候一样。因为郑问其一贯都被娇惯,衣食无缺,家门都不常出,除了体弱之外再没受到过挫折忧心的事,便保有了幼时天性。
      显然,傅南生不可能和郑问其一样。
      想来想去,这世上成人后还能保着幼时刁钻性情的人,大多是两类。一类是郑问其那样,一类,则是从来都无人娇惯,所以反倒自己过于娇惯自己,也只能靠自己娇惯自己。傅南生或许便是这样,所以总有些任性,因为也没有人会耐心地教导他。
      人自然都是靠教的,若能好好地教,不见得就教不好。
      想到这里,陈飞卿自责起来。他自问没有好好地教,当初曾那样想过,可又总是没有耐心。
      陈飞卿无声地叹了道气,原先因被傅南生蒙在鼓里的事有些不愉快,此刻再没心思多想,便准备过去把人给捞出来,自己去捡哨子,捡不到就算了,再买一个。
      他正准备现身,却见一匹骏马疾驰过来,马上的身影纵身而跃,踏着水面过去,一边喝道:“有什么事非得跳河啊!?”
      陈飞卿硬生生地收住了脚步,看着那道很熟悉的身影把傅南生从河里捞了上岸。
      傅南生也很惊讶。
      那救人的人也很惊讶:“是你啊!”
      “玄、玄将军?”
      那人正是玄英。他把傅南生放在草地上,诧异地问:“你半夜三更干什么呢?我还以为是有人想不开跳河呢。”
      傅南生尴尬地道:“我东西掉河里了,想去捡起来。”
      “这大半夜的,捞出个鬼来啊?”玄英问,“什么东西?”
      傅南生道:“一个哨子。”
      “不是什么要紧东西就算了,那么小个玩意儿,早冲走了。”玄英道,“这时候城门该关了,你跟我一起回去吧,不然就得明早上才能进城。”
      傅南生忙道:“那个哨子对我很重要。”
      玄英看透一切似的,道:“很重要你还往河里扔?”
      傅南生讶异地看着他。
      玄英挥挥手:“好奇我怎么知道是你扔的吧?我还能不知道?见多了你们年轻人的毛病,一不高兴就把东西到处扔,扔完后悔了又去捡,脑子有毛病,喜欢瞎折腾。不然你说大半夜的,你哨子怎么会掉河里面去?”
      傅南生:“……”
      玄英道:“别捡了,等下淹死事大。实在不行,明早上你找飞卿给你来捞,他水性好。”
      傅南生却很固执:“多谢玄将军关心,但我必须找到它。”
      玄英不耐烦地抓着他往马上扔:“行了,赶紧的回城吧,瞎折腾啥。”
      傅南生翻身躲了过去。
      玄英也来了兴致,搓了搓手,竟和傅南生在河边打了起来。
      玄英是练家子,正当壮年,却感受到瞧着文弱的傅南生并不太落下风,心里更是好奇起来。
      但很快,他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傅南生招式中的狠辣之处不能完全藏住。
      玄英丝毫不怀疑,若对手不是自己,或者是为了别的原因打斗,那么傅南生一定会使出他真正的本事招数——那些真正狠辣的招数,看起来并不像正派的功夫,非常刁钻,并且阴毒。
      然而,玄英到底是一颗老姜,而傅南生又处处顾忌,不敢真正使力,终于被玄英给擒住了。
      玄英反剪着他的手,道:“嘿,认输了吗?”
      傅南生不服输地道:“玄将军年长我这么多,多吃这么多年的饭,要输了才没面子。”
      玄英哈哈大笑起来:“你这小家伙还嘲笑我老是吧?”
      傅南生知道他没恶意,便哼了一声,道:“这是实话。”
      “你咋不说你年轻力壮的连个老家伙都打不过呢?”玄英跟后辈打闹惯了,也没多想,顺手朝他臀上打了一巴掌,“好了,别闹了,回城!”
      傅南生原本还只是有意顺着他玩儿,此刻便恼羞地挣扎起来。
      玄英莫名其妙的:“你说你这孩子咋这么不听话呢?”
      正闹着,忽然河里一阵水响。
      两人齐齐看过去,河中央突然冒出一只手臂来,手里还举着个什么东西,东西上面挂着根绳子。
      趁着月光,傅南生看得分明,那是他的哨子。
      接着,那只手臂的主人便从水里冒出了头来,有几分无奈地道:“好冷。”
      玄英松开了傅南生,又笑起来:“臭小子什么时候来的?快出来,冷不死你!”
      傅南生一时失了言语,怔怔地看着陈飞卿往河岸边走。陈飞卿浑身湿淋淋的,手里抓着那个哨子,身后是月亮,特别圆,特别大,特别亮。
      陈飞卿经常帮皇上盯人,早就轻车熟路,因此傅南生并不确定他一定跟着自己。只是也不在乎,若要跟着也好,不跟也罢,都没太大干系,反正也只是做个姿态罢了。可这一刻,他看着陈飞卿,脑子里什么别的都想不到了。
      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踩着水抱住陈飞卿没撒手了。
      陈飞卿低声道:“到岸上去说,水里冷,你腿又没好多久。”
      傅南生仍然不肯动。
      陈飞卿没办法,只好把哨子给他挂回脖子上,拦腰把人给抱起来回岸上。
      岸上的玄英满脸写着一言难尽。
      陈飞卿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要把傅南生放下来,傅南生又不肯,抱着他的脖子死活不撒手,将脸埋在他的脖颈间。
      玄英的表情就更一言难尽了。
      陈飞卿更不好意思了,道:“英叔,要不你先回城吧,这一匹马也坐不了三个人。”
      玄英摆了摆手:“回什么回,先点个火把你俩那一身烘干吧,不然得要命。”
      说完,他就转身去找柴火了。
      等他走远一些,陈飞卿低声跟傅南生打商量:“下来吧,英叔在呢,这你就不觉得不好意思了?”
      傅南生搂得更紧了,任性地道:“我不。”
      陈飞卿轻声问:“又怎么了?”
      傅南生的声音忽然间软软的:“我想要你。”
      陈飞卿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傅南生抬了抬头,搂着他的脖子去亲他的嘴。
      陈飞卿一边被他亲着,一边努力地瞧不远处的玄英。
      傅南生咬了他一口,不亲了,又靠回了他的脖颈间,闷声道:“你从宫里出来的时候,有点不高兴。”
      陈飞卿道:“哦,那个,有点事。”
      “是不是皇上跟你说了什么?”
      陈飞卿沉默了下来。
      傅南生低声道:“你是不是又不想要我了?”
      陈飞卿一怔,忙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傅南生道:“我感受得出来,你不喜欢我了。”
      陈飞卿哑然:“这你怎么感受出来的,我什么都没说。”
      傅南生闷闷的,半天才抬眼看着他,道:“我娘教我看客人的脸色,要看谁高兴,谁不高兴,谁喜欢我,谁不喜欢我。她说,做我们这一行的,就是靠着被人喜欢才能活下去。你要是不喜欢我了,我——”
      陈飞卿一时腾不出手来,只好亲他的嘴,制止他继续说下去。接着道:“我不是你的客人。”
      傅南生眼中本来因为那个吻有了些光彩,此刻又黯了下去,挣扎着从陈飞卿的怀里站到地上,道:“抱歉。”
      陈飞卿却搂住了他的腰,不让他走,又把他冰凉的手捉到嘴边亲了亲,眼睛一直盯着他的眼睛,道:“你也不用讨我的喜欢,我已经很喜欢你了。你能为我改自己的性子,我很高兴,但我希望这对你而言不是负担,而是一件会让你开心的事。”
      傅南生忍不住便又去亲他,心里说不出的高兴,也说不出的难受。
      半晌,他痴痴地道:“我想把我的心挖出来给你看。”
      陈飞卿犹豫着问:“我们商量一件事,你能不能换一种比较温和的说法?”
      “可以。”傅南生笑了起来,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我好想要你,特别想,想得我难受,特别难受。白天黑夜里都是一样的,一想到你,我就想得好难受。”
      陈飞卿的心砰然乱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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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第 5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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