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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为了赶在下午上课前回到办公室,郝然打了个车绕到学校正门,正门离办公室稍微近一些,不用穿过空旷的操场,就不用受太多的风沙袭击。

      等到下车,她发现自己错了,她怎么能忘了正门往里五十米处正在做工程!今日天气原因无人作业,却依旧是一惯的尘土飞扬,迷得人睁不开眼,还不如她从后门进多走一段路。

      天色看起来更喧嚣了些,灰沉沉的,让人看着压抑,无法呼吸。她已经不记得上一次看到清透的天空是什么时候了,北方的冬天燃煤供暖,雾霾几乎会持续一整个寒冷季节。

      郝然拉高高领毛衣捂住口鼻,拢着大衣埋头前进,心中十分懊恼自己为什么不会开车。

      但转念一想,恶天里出来一趟,要是真能解决了记挂在心头好几个月的烦心事,似乎也是值得的。

      进小学门一条笔直干道直通到底,将学校分为两半,郝然只需沿着这条干道经过两栋行政楼,便能到达她办公室所在的教学楼。

      学校路上没有一个人,此时正是孩子们睡午觉的时间,郝然掏出大衣口袋的手机瞥了眼,她还有十分钟。她加快了脚步,行色匆匆,如果能早些到教室,也许能在教室后门处站一会儿,观察一下孩子们的午休状况——班上有少数几个熊孩子,鲜明特征是自己不睡,也不会让其他人睡。

      也不知在她难得翘班的日子里,那些熊孩子又会做出些什么离谱的事来,她心情的急切映证在脚上,大脑却仿佛失去了反应意识。

      尖利的刹车声油然响起在她耳侧,一个男人应声滚倒在地上,男人胯 | 下的山地自行车往前冲了两米多,也“嘎达”一声砸在了坚硬的水泥地。

      郝然这才大惊失色,往后跳了一步以保证自己不受损伤,稍稍抚了抚突突跳的胸口,定睛一看,那男人抱着手臂侧躺在地上,弓着腿紧紧蜷缩的样子。

      虽说是坡道,但没有任何路障,摔成这样也太惨烈了些。

      “喂!”郝然余惊未了,“你……还好吗?”

      出于仁慈教师的本能,她上前去探看了一番,而这男人一直用一头黑色卷发对着她。靠近的瞬间,她闻到了他身上的香水味——不是很浓,却颇具异域风情。以前陈孝征也用过这一款,后来因为消散快,用过一两次便搁置了。

      至于牌子,她记不清。

      “喂,你还能起来吗?”她蹲下拍拍那男人的肩膀,语气关切至极。

      高知衡揉了揉肩膀,等这一顿钝痛过去,收回面部狰狞,便支着另一侧的胳膊站起来,颀长的身子拔地而起,一下子比郝然高出一个头还多。他拍拍工装上衣和牛仔裤上沾的灰尘,满不在乎地说:“没关系,我还好。”

      郝然几乎立刻闻到了眼前这男人话里的洋味儿。高知衡抬头,冲着她扭了扭肩膀,反问道:“你呢?没事吗?”

      郝然不知道,高知衡是向她按了两次铃之后,见她并不躲避才想自行让路的。只是这车不太给力,龙头不灵活就算了,一直完好无损的刹车也在这一瞬间失去了它应有的光辉职责。

      “啊……我没事……”

      见到这个男人的真面目,郝然有些失神。他分明是一张西方面孔,却有些深邃的东方人的深黑色瞳孔,眉骨高凸,山根由缓及陡,将英挺的鼻梁画得一步到位;他有浅浅一圈络腮胡,由下巴蔓延至鬓角,那胡子与他头发是一样的黑色,应该不是染的。

      她搜索脑海里的信息,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在裕丰小学见过这个男人,或者说,在她生活里也没见过。

      甚至,她分不清他是哪个国家或地区的人。

      因此,这就成了郝然第一次见到高知衡的场景。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她都能时时想起他摔倒在她面前的荒唐样,他是如此的傻气。

      “你不知道不能在学校里骑车吗?”也是因为出于教师的本能,见他没事,便教育道,“学校里小朋友这么多,不能骑车的,不安全。”

      不知为何,郝然在说这话的时候极为字正腔圆,比她教孩子们学拼音的时候更加吐字清晰一些。隐约间,她觉得这位外国友人并不能听懂她说的中国话。

      高知衡盯着她的嘴唇,像是明明听不懂她说话,却硬要读懂她的唇语似的。停顿片刻之后,他低呼了一声“啊,我不知道。”

      见对方有些茫然,郝然便不再与他废话,搭了把手帮他牵起车,扔下一句“take care on the way!”便折身钻进了楼里。

      这个奇奇怪怪的外国人,她想,等会儿一定要问问年级组长是不是来了新外教。

      高知衡扶着车驻在原地,几分钟前砸在地上的肩膀还在隐隐作痛。

      他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女孩子,试着去回忆了会儿,却记不起来了。可她那对乌油油的大眼睛分明在某个瞬间撞进过他的记忆里。

      那么幽深,黑得通透。

      她是这里的老师吗?如果是老师的话,那就可以解释得通。他在这里工作了两个多月,也许往日见过也未曾可知。

      自行车链条断裂,轮胎也打滑脱落,别说骑,连推着它走也没法子。高知衡干脆一把将它拎了起来,能不能修再看,先把它扛出学校再说,虽然肩膀依然有些痛。

      她不是说了吗,学校里不能骑自行车……可这两个月来,他每天骑,竟没有一个这么跟他说的,也不知是真是假——一个关系到以后他该如何上班的问题。

      他决定相信她。那对大眼睛。

      郝然爬上四楼,远远地看见那个高个子外国男人把自行车扛在肩膀上迈着稳健的步伐往外走,他脖子低着,似乎还能腾开一只手看手机。她心里不得不佩服,到底是血统不同啊,猛摔了一跤后,还能提着自行车就像提着一把挂面那么轻松。

      坐在最后一排的瘦高个儿又在戳前桌同学后背了。郝然往后门窗口一站,遮住教室唯一的光线来源,瘦高个儿察觉光线变弱,下意识地往后门口瞧,正对上郝老师的严厉眼神。

      郝然传了一道唇语给他:“快睡觉!”

      于是这瘦高个儿一骨碌趴在了桌上,像一只乖乖的小鸡。

      郝然失笑,随即想起时间,赶忙冲回办公室拿教案。办公室里午睡的老师都起来了,一个两个都在问郝然中午连饭也不吃,到底是溜到哪儿去。

      郝然顾左右而言他,问隔壁桌同龄的李老师:“李老师,我刚刚在楼底下碰见一个外国人,他是谁啊?新来的外教?”

      “这个我……”

      李老师话还没说完,坐在另一侧窗口的丁老师便挺起老腰板抱怨起来:“哪来的外教啊,你去问问你爸,咱们学校需要外教吗?”

      郝然被噎住,默不作声脱下大衣抖了抖,挂在后墙的挂钩上。

      “哎哟,这天糊得连窗户都不敢开了,你还往屋里抖沙子呀?”丁老师喝着茶,悠哉悠哉往郝然这儿瞧,“看看你忙的,中午给施工队搬砖去啦?”

      郝然面对丁老师的阴阳怪气,一向是忍字为上。她都快五十岁了,教了半辈子语文,虽说因为生活不如意嘴上毒了些,却教学经验丰富。郝然作为后辈,曾经在丁老师手底下做实习生,那段日子可算把她这一辈子要听的难听话给听了个遍。以后再听,就如同狗尾巴草抽打在身,毫无感觉了。

      谁让她是校长的女儿呢,不管享受不享受特殊待遇,在有心人眼里,她都是享受的。走后门的人在各种各样的职场里都会或多或少遭他人诟病。

      郝然与隔壁李老师相视一笑,说着有课,拿了教案往教室去。她教五年级语文,今天要学的古诗,是王安石的《泊船瓜洲》。

      郝然享受面对孩子们的过程。

      当她站在讲台,郝然会变成另外一个人,这就是她为什么在父亲给她安排更好的路的情况下,依然坚持回到学校做老师的原因。

      她辨不明晰,具体为什么一个内向了二十多年的女人站在讲台上的时候反而会有底气,这实在是无法解释的。也许是裕丰对她的意义太大。

      裕丰小学是一座年岁长达三十年的老小学了,属于民办综合,承办人是她的父亲郝志平。郝然也是在这里读书长大的。她不负众望顺利读完初中高中,考上北方一所重点师范大学,毕业出来便回到了这里。这是她的母校,也是她的家,她父亲的家,承载着她黄金岁月的记忆。

      下午的两节课上得很顺利,她一直都是一个受学生们爱戴和尊敬的好老师。

      说到好老师,郝然总觉得自己是占便宜的,他父亲也是。郝这个姓同“好”,讲出来响亮不说,听着也让人舒心。有哪个老师听着自己学生每天叫自己“好老师”不开心呢?就算真是个差老师,久而久之,也会建立起做真正的好老师的自觉吧。

      下午的课结束,她还不能走,身为班主任必须留到学生们放学,监督完他们做值日的那一刻。有时候轮到她值班,还得穿着义工的服装站在校门口斑马线护送孩子过马路。其他任课老师则不同,不必遵守朝七晚五的规定,这也是私立学校特有的宽松政策。老师们都是从各个教育机构挖过来的,郝校长总把他们当菩萨一样供着。

      这段等待的空档常常会被她用来读一些“闲书”,趴在走廊的栏杆上,看一看渐黑的迷雾般的远方。以前她会抱着张爱玲和林徽因不放手,现在却换成了毕淑敏和余秋雨——人的心境是会变的,看的书也会变。

      五点钟声敲响,郝然终于可以收拾东西回她那个空空荡荡冰冷无比的家了。她收拾包袋,把记着晚上菜单的小笔记本揣在怀里,回家之前她得去一趟超市。

      自从分居以来,她一直告诉自己,即使一个人,也要善待自己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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