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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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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然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不再爱陈孝征,可这一天,就这么突然毫无预兆地来了。
那是一个阳光惨淡的冬日午后,西北风卷着干冷的风沙席卷了整个D市。郝然背着沉重的双肩包,避开人群,一路用大衣袖子掩住口鼻来到了学校后市角落一家不起眼的没名字的咖啡店。
咖啡店在某栋破筒子楼的二楼,得从建筑外部满目铁锈的楼梯爬上去。这是她和陈孝征最常来的地方。拆迁的消息传了多年,周遭的建筑一座座地倒下,这一处却始终没有拆成。
像是刻意为了谁而作的纪念似的,异常讽刺。
她还记得每次来这里的时候,他常常会眉眼温柔地对她说:是老天要保存我们的乐土啊。
郝然站在门口,轻笑一声,大致抖了抖身上的风沙,便推门进去了。
里面还维持着以前的高雅情调。晦暗的灯光,稀稀落落的木质座位,悠扬的布鲁斯从天花板遍布的音响中传来,该谈笑风生的人依旧谈笑风生,即使外头炮火连天,也破坏不了这儿的雅致。
大胡子老板对上她的眼,大拇指往里间指了指,郝然会意,从怀中掏出一张二十元钱来:“给我一杯美式。”
“带进去还是送进去?”
“带进去。”
她今天是来谈判的,不是调情会客,闭上门说的话若是被外人听了去,总归不好。
吧台只有大胡子一个人,赶在平日里,她定会仔细询问打工的服务生去哪儿了,以缓解大胡子站着守门的聊聊无趣,可今天她只想做一个内向而又沉默的顾客。大胡子迅速做好了一杯滚烫的美式,给杯子套上隔热层,递到郝然手里头。
“当心烫。”
“多谢。”
当她踩着细跟通勤单鞋款款而来靠近隔间门的时候,陈孝征在里头估摸了七八分透,是她来了。他调整了一下领带的位置,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端正些——他来得太仓促,没有任何准备,郝然也是在这一天突然通知他她同意见面的。
陈孝征给她留了靠墙的软包座位,见她进来,便起身邀她入座。
“等久了?”郝然问。
陈孝征颇有些讨好的神色,连连摆手道:“我才来……”
又好像怕她不信似的,举起实木圆桌上的咖啡向她:“不信你摸摸,还很烫呢。”
郝然瞥了一眼,陈孝征这个从来不喝美式的人,今天居然也点了美式。
她坐下来,把包搁在桌上,咖啡却捧在大腿上。一个包阻断了两人之间的半部分视线,以及距离。
视线以上是陈孝征不太清爽的脸,瘦了,也糙了。眉骨和鼻梁显得更为凸出,她以前是最喜欢他深邃的五官的。
他有些局促不安,手不知道往哪儿放,搁在腿上一会儿,又拿上了桌,言语间带着点期待和高兴,问道:“然然,你今天愿意找我,是不是原谅我了?”
郝然摇头,盯着手里的咖啡从顶端的小孔冒着热气:“不,你知道我一直想做什么的。”
陈孝征一时沉默,换了个姿势,身体前倾靠近了她一点儿:“然然,你不要固执,我跟你走不到那一步,咱们以后再磨合磨合,会好的,嗯?”
这样的劝慰她听了太多遍了,以至于不再能为之动容。如果换在以前,高高在上的陈孝征能偶尔求她一求,她怕是要乐得上天,然后恨不得立刻答应才好。
郝然抬眼,投来一束冰凉且决绝的目光:“自从我们开始恋爱,到今天为止五年了对不对?你明明都知道,我们磨合不了的,现实的问题是无法跨越的鸿沟。”
能说出这些话,郝然佩服自己的勇气,这是她第一次严词拒绝,拒绝的时候,甚至心中有些报复的快意。
她告诉自己,她是真的不爱他了,不然不会有快意的。
陈孝征用一种极为不理解的目光打量着郝然,她似乎哪里变得不一样了。
穿着是以往的穿着,黑白灰三色的内向搭配,这些都没变。变的是她疏离的眼神,失望的口气,还有她纤白的,曾经夜夜为他揉捏肩膀的玉手,那枚爱情的见证消失得无影无踪。
陡然失神的陈孝征被郝然的催促拉回了现实,她说:“办手续吧,别拖了,纠缠下去对我们两个都是浪费时间。”
“不,然然,你听我说!”他声音抬高了些,为自己尽量争取辩解的机会。
“嘘,”她在唇前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他注意姿态。
她太冷漠了。陈孝征愣住。
两个月前,她对他展现的明明还是崇拜和缠绵的爱意呢。
陈孝征此时恨不得自己是个宗教徒了,这样一来,他就能把郝然的失常当做牛 | 鬼蛇 | 神附体,多么合理正当的解释啊。
“你不是要说吗?你可以说。”她向他摊摊手,意思是“请便”。
陈孝征这才想起来自己刚刚要说些什么,他是要解释的:“我妈那个人,没文化脾气还差,咱们别理她就行了,以后你不用跟我回家,我自己回,好吗?”
郝然并无波澜,只是抿了一口咖啡,满嘴都是苦涩:“不是你妈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孝媛?我不会让她来家里了,也不会再给她卡,我督促她好好工作行吗?对了,还有她那条狗,我得找个地方送人……”说着说着,陈孝征有些气愤,似乎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问题就只有这些,只要解决了,一切就万事大吉一样。
郝然摇摇头,忽然笑了,笑得缥缈且虚浮,让他看不透。
她说:“即使不存在闹闹,我们也过不下去了。”
陈孝征猛然抖动,落在圆桌上的手攥住了咖啡杯,他眼睛有些泛红,却不是因为发狠。
一年过去,郝然从来没有主动提过闹闹一次。
一股滚烫且咸涩的液体同时滚过两人的心间,郝然又灌了一大口浓咖啡,陈孝征看着,想起了自己在那段最痛苦最难熬的日子里,也是这样灌酒灌到神经麻痹,失去意识的。
“离婚吧,咱们之间的问题那么多,彼此清算一下,以后各自过好日子,行吗?”郝然说出这些话,如释重负。
当面说和发短信打电话不同,陈孝征看到她说这些话的表情的时候,危机意识终于来了。
他知道她不是赌气,不是任性,分明是内里某处发生了质的变化。
“我到底做错什么了?”他问得很痛苦,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从没得到过答案。
郝然垂眼,轻飘飘地笑了一声,原来清高孤傲的陈孝征,跟她同处一个境地啊。
她也不知道她做错了什么啊,竟让她轮上了这个命运。
“我们谁都没有错,只是不再相爱了而已。”
她仿若自嘲,不爱,不就是结束婚姻的最佳理由吗?
“我不信,然然,你告诉我,到底是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你说出来,我们一起解决好吗?”
说?说出来?
郝然是一个有生理洁癖和精神洁癖的人,今天能顶着雾霾出来见他已经是她的极限,如何再让她将那些肮脏的字眼亲口说出来?
她抬眼看他,面对他的恳切,她的心情就像湖水一般,在某个无风的日子里静如明镜。
再次确认了这件事,她不再爱她了。
即使她花了好久好久的时间让他爱上她——哦不,她似乎不能下如此的定论——也许他压根儿就没爱过她呢。
“是因为,你爱上别人了吗,然然,你告诉我,他是谁?”
陈孝征的唇角有些颤动,她不想再看了。
便拿起包,起身欲走。
陈孝征下意识地握住她的手腕,两人定住,一个站着,一个坐着。
“离婚吧,陈孝征,协议书我已经拟好了,你可以从现在开始找律师。”
陈孝征再也忍不下去,眼前的女人,他的妻子,怎么能对他说出这么残忍的话呢?!
“不行,”他腾起身子,巨大的身影逼得郝然退后一步,他说:“你不给出明确的理由,我不会轻易放弃你的,我爱你,然然!”
也许是被这句“我爱你”刺到了,郝然眼里一瞬间充溢了泪水,她为了这三个字付出过多少,今日听来只剩可笑。
“你说话!”
陈孝征抬起她的手腕,扯得她身子一抖,抬眼滚下两串晶莹的泪珠子,滑过瘦弱的脸颊,无声落地。
一瞬间的欣喜充斥在陈孝征脑海,然然是会为他哭的,她刚刚口口声声说的不爱,一定是假的吧!
然而她却变得凶狠了,陌生的凶狠目光投向他,一时间他还以为自己被风沙迷了眼,看不真切,再一看,她果然在瞪着他。
她镇静地说:“你要理由是吗?好,我问你,住在银鑫医院的那个女人,是姚拾遗吗?”
一字一句,咄咄逼人,陈孝征听到这个名字,几乎立刻松开了她被捏红的手,一个踉跄,他坐倒在凳子上,脸上懊悔不已和恍然大悟的神色交织。
郝然看到他这表情,心里头轻松了些,甩甩手臂,撂下一句话:“离婚吧,我知道这下你就会同意了。”
随即便折身离开,陈孝征耳边是哒哒哒远去的高跟鞋声,脑袋里却是嗡嗡嗡一片混乱。
陈孝征捶了一拳桌子,咖啡被震得滚到地上,棕色的液体流得他整个皮鞋都是。他苦笑一声,自以为瞒得很好,原来早就欲盖弥彰了啊。
郝然,他的然然,就这么失去了吗?
能这么失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