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浅灯深》语盈

57、夜渊

　　“井以甘竭，李以苦存，木秀于林，疾风必摧。”

　　当那个黑衣少年长身玉立，面无表情一字一顿说出这话时，夜昭讷讷重复了数遍，才恍然惊觉，自己终究太过年轻浅薄，从不曾深思过这话的内涵。

　　那，父亲呢?

　　他从不认为自己的父亲如世人所见，是个只知愚忠的人，父亲若是没有半点算计与谋略，决计不会从那吃人的官场上摸爬滚打到如今的地位。

　　夜昭想，父亲他，大约是不在乎吧？

　　除了母亲，这个世上恐怕也没有什么可以让父亲在乎的东西了。

　　他没有那个资格，妹妹也没有。

　　夜昭想起了某年月日，同父亲的一段对话。

　　那时候，教他习武的师父格外崇拜夜渊将军，寻摸了由头，怂恿明昭去问父亲战无不胜，无一败绩的秘诀。

　　夜昭记得父亲那时是笑了的。

　　楚国的将士皆知，上将军夜渊素来是个冷心冷面的人物，人前人后都如是。

　　夜渊于夜昭，也一向是个严父形象。

　　可他那一日，在午后的暖阳里笑得一派温柔，破天荒伸手摸了摸夜昭的头。

　　那时候的明昭已然不小了，既别扭着父亲这从未有过的亲昵举动，心头又不可遏制地生出了几分受宠若惊。

　　他听到父亲的话语，“因为有一个人一直在等我，所以，我没有失败的理由与退路。那人将我视作英雄，我所能回报的，便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做到所向披靡，活着回去她身边。”

　　夜渊说这话时，目光很是悠远，冷硬的面孔似乎被暖阳温软了，镀着层说不出柔和色泽。

　　年幼的夜昭并不明白其中因果，于是不解地问道，“那个人，是母亲么？可是父亲，为什么呢？

　　夜渊戳开少年的额头，嗤笑骂道，“问那么多做什么，今日的课业完成了么？小孩子家家的……等你长大了，自然就明白了。”

　　夜昭长大之后，诚然明白了为何，他有了想要守护的对象，却又不得不为了一些东西，亲手将之逼入绝境。

　　夜昭从来知道母亲之于父亲的意义，故此，当母亲死讯传来那一日，他已然预料到了后来的种种结果。

　　夜昭是个极其聪慧的少年，但他到底还是错会了一些东西，譬如，父亲对于楚国的感情，对于夜家声名荣辱的态度。

　　父亲一夜间白了乌发，憔悴到不成体统，目光里支离破碎了许多东西。

　　他沉寂了许久许久，才勉强淡漠咧嘴笑一笑，问，“缘何？”

　　传讯之人是夜家家养的暗卫，那少年不过十七八岁，却早具备了从容应对万事的能力，然而依旧还是被这样的夜渊吓到了。

　　暗卫少年周身皆负了极重的伤，他垂首极力掩饰住目光中的一丝痛色，道，“君上……自将军走后，边境胜战连连，君上也大了胆子，开始继续耽于玩乐宴饮，还令人传夫人进宫赴宴……那楚王老儿醉了酒，色心歹心通通暴露无遗，他肖想了夫人十数年，以为夫人如他后宫里的哪一个，便……夫人宁折不弯，当即咬舌自尽，太医来诊时，已然……玉殒香消……楚王老儿也是惧了，忧心将军知晓，不忿之下生了什么不臣之心，便声称……声称将军通敌叛国，这会儿，怕是连弹劾书罪名处决，都一并准备妥当了，便只待将军回朝了……”

　　由于失血过多，少年声音渐渐小下去，却终究是强撑着说明白了一切。

　　夜昭怒极，脱口而出，“父亲，这等昏聩之主，还有辅佐的必要么？我们……我们……”

　　夜渊淡淡看他一眼，“怎么?莫非我们还要反了不成?”

　　夜昭切齿，一字一顿，将一双眼睛压抑到赤红，“未尝不可。”

　　夜渊却摇头否决，目光黯淡，苍凉若水，道不尽的无奈悲戚，“阿昭，夜家世代忠心赤胆，陛下虽不仁，可我们不能不义，谁让……他是君，我们是臣?”

　　“可是，父亲，即便我们什么都不做，可是那些人依旧是要将脏水泼在夜家头上的!君上他，可是将罪名都拟好了呢!三人成虎，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人言可畏。既如此，何不索性坐实了这名头!也免受这等冤枉之苦!”夜昭不服，咬牙恨恨道。

　　夜渊拍拍儿子的肩膀，笑了，目光里充盈了的无尽苍凉悲哀，渐渐寂然如死灰，“若真是如你所云，便真的坐实谋反的名头了，那些所谓罪名便不再是泼在夜家头上脏水，而是名副其实，是真正洗不掉的污点了。且不论胜败如何，后世里评说，不会有人去细究其中缘由，他们只会说，夜家早便包藏祸心，国君有先见之明。他们肯漏这样的风声教我们知道，做的便是这个打算。阿昭，两军交战，切忌冲动不得。此后战局如何，切莫再管，你唯一的任务便是尽力活下去，好好活着，活着，等有一日，洗清夜家的屈辱。”

　　夜昭隐约觉出些什么，“那……父亲呢？”

　　夜渊没有说话，目光穿过营帘，看帐外齐整列队的兵士们，再无一语。

　　上将军夜渊很凶残，虎父无犬子，他的儿子夜昭更凶残。那时日里，楚国军队在二人的带领下，势如破竹，已经将赵国逼得节节败退。

　　然而，尽管那时候楚国军队优势占尽，却到底还是输了，一败涂地。

　　楚王趁机放出夜渊叛国的消息，百姓们虽不明就里，却因着血淋淋的事实，对他们的上将军彻底失了望。

　　夜昭是明白为何的，母亲死了，父亲没有了拼尽全力想要守护的东西，早没了斗志，那一仗，他抱了必死之心。

　　或许，也不单单是如此，后来的夜陌调查此事时，发现楚王同赵王关于那场战事，私下里的龌蹉交易，楚王用夜渊的命，换先前被赵国攻下了的城池，并五年休战之约。

　　夜渊那根刺，到底还是扎太久了，逼得素来软弱楚王不惜铤而走险，饮鸩止渴。

　　夜昭不知道彼时父亲是否对此有所觉察，但，都不重要了。

　　夜渊到底还是死在了战场之上，背着叛国的罪名。

　　遍地尸骨中，夜昭茫茫然看着父亲倒下，被蜂拥而上的赵国兵士砍了一刀又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