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浅灯深》语盈

3、伊始

　　鲛人的寿命大约是人类的十倍，因此成长速度亦相应慢上许多。鲛人在一百五十岁时算是成年，此前均为人身鱼尾，成年后，鱼尾方可褪去，化出双腿。褪尾后的鲛人基本与人类无异，只是活的更长些并且可在水中生存罢了。故而，我的许多姐妹们化出双腿后常去人间玩耍。也正因此，七年前我虽未满一百五十岁就因饮了醉浮生而沉睡，对人间的事倒也不是一无所知。

　　如今应当是祁末，王室式微，诸侯群起，烽烟不断。然而，祁都洛阳却仍然一派歌舞升平，民安物阜的繁华景象，我暗自纳罕莫非是国之将亡，君主昏庸无道，只顾骄奢淫逸，不理将士征战苦。可是洛阳百姓脸上发自内心的笑意，却像是真的生活在承平盛世中的样子。

　　似是看出了我的不解，夙未微微沉吟了下:“祁国本来是将要亡了，所幸少年即位的祁宣帝君御是个难得文成武德的，初初及冠便御驾亲征，仅一年平定了当时实力最强的诸侯郑王苏承的叛乱。后来更是秉政劳民，安富恤穷。朝堂之上铁腕镇压与怀柔并用，不动声色便处死了许多所谓‘辅政大臣’，尽掌大权，自此，祁由衰转盛，便有了如今的政通人和，百废俱兴之象。”

　　我赞许:“如此说来，这个祁宣帝倒是难得出色的人物。”

　　夙未神色有些莫名，微微顿了顿，有些不情不愿道，“是出色”。

　　我讶然，“莫非你与祁宣帝有故怎的提起他便有些……”

　　夙未闻言蹙了蹙眉，语气莫测，“是有些渊源，许久前的事了，不提也罢。”

　　夙未带我到的地方是祁都的一家楚馆，名曰“在水一方”。迎我们入内的是一个约莫四十许的女人，由于保养得宜，粗粗看上去不过三十岁的样子。她着一身赭色衣衫，虽妩媚风流，却并不俗艳，见多识广，处变不惊。即使夙未的容貌在以美貌著称的鲛人一族里都无人能出其右，她见了亦不过微微一怔，便八面玲珑的笑开，“二位尊客唤我芳姨便是，不过我瞧姑娘和公子这仙人般的样貌，怕不是来在水一方寻欢的，不知二位来此有何贵干”

　　夙未默默看了她一眼，“在下想要买下这楼，不知芳姨出价几何”

　　芳姨闻言，眸色微变，饶是多年欢场早练就了好性子，也不由面色微凝，“公子说笑了。”

　　夙未依旧淡漠，手似是无意识的把玩着一块玉佩，“在下从不说笑，还望芳姨开个价码。”

　　不知为何，那芳姨看到玉佩后目光竟微微有些凝滞，似乎深深看了我一眼，若有所思，继而竟是态度一变，恭谨道，“公子请入内详谈。”

　　看着夙未同芳姨一起款款进了在水一方的大门，我略略有些沮丧，踯躅了半晌却终是没有跟上——那个芳姨似乎对我怀着莫名的排斥，我也是个颇有气性的姑娘，如何会这般大刺刺的跟了去做些平白招人厌烦的勾当

　　我不知他们究竟谈了些什么，只是待二人出来，芳姨的态度恭顺的出奇。夙未度自我身旁，淡淡的看向芳姨，有些微漫不经心的样子，“阿凝素来顽劣，不通经营之道，日后还仰仗芳姨多多帮衬些。”

　　“公子客气了。”芳姨垂眉躬身道。

　　并肩行在街上时，我终是再忍不住，“你是怎么说服那个芳姨的因为那个玉佩吗？那玉佩有什么玄机还有……你们谈了什么，芳姨似乎不大喜欢我的样子，为什么？”

　　夙未看了我一眼，一脸认真，“我亦不知，许是这玉佩很是珍贵，毕竟欢场女子把这些身外之物看的很重。至于谈了什么——”他摇摇指，一脸讳莫如深的样子吊足了我的胃口。

　　我满心期待的等他释疑解惑，不料夙未却就此没了下文，我磨牙，怒道:“夙未，算我错看了你，重色轻友的东西，我们百年情分居然还不及你们的一面之缘，道貌岸然，恩将仇报，狼心狗肺，狼狈为奸……”

　　“打住”夙未素樱色的唇角忍不住抽了抽，做了个停止的手势，揉了揉额角，颇为无奈的开口，“我们不过谈了谈在水一方究竟价值几何罢了。”

　　我:“……”“有这么简单”

　　夙未挑眉，“不然呢？”

　　我自是知道绝非如此简单，然而夙未显然并不想让我知道，我不免有些难过，心想夙未也太不厚道了。与此同时，脑中却莫名浮现出夙未所执玉佩的轮廓，我细细打量过，那玉质地温润，雕琢精美，一看便是上品，颇为眼熟的样子，似乎有些像……话本子中描述的定情信物之类的。“定情信物”！我愣了愣，思及人类寿数仅有百年，那么夙未与芳姨或许曾有过一段风月，若如是，一切也便解释的通了。

　　我不由暗想，果然跨越种族的恋爱真真要不得，若十年后夙未同芳姨站在一处，怕是不明情况的人要当他们是母子了，也诚是尴尬啊……不过如今这世风日下的，似乎不拘性别跨越种族的恋爱比比皆是，像特别有名的白蛇传中许仙和法海可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么

　　祁都洛阳是为天下至繁华之所，如今正是垂柳婆娑，牡丹盛开的时节，行人络绎不绝，宝马雕车香满路，好不热闹。我和夙未逛了许久，不觉已然日暮，人渐散，街头巷陌多是些幽会的小儿女们。一时间，我和夙未之间莫名有了些隐约的暧昧，略略尴尬，我不免有些不大自在，由是清了清喉咙，斟酌了措辞，“不是说去人间玩玩吗，为什么要住青楼啊”

　　夙未一本正经的分析，“人类有句古话——‘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古来隐居之地皆以繁华处为上佳，故而，在我看来，在水一方最为合适。”

　　我隐约觉得似是有些不妥，奈何一时亦找不出什么话来反驳，索性点头应是。

　　突然想到芳姨，我不由有些怏怏，暗骂夙未个道貌岸然的家伙果然是余情未了，如此这般可不就是为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么这个幌子打的……许久许久的后来，我才明白真正的不妥之处在于——“夙未你混蛋，你当我白痴啊！我就算是白痴也有常识的好不好！我怎么就没听说从洪荒迄今有什么人隐居隐到妓院的，你回来，这事咱们没完……”可惜，这句话我想同他吼时，他却不在我身边了……

　　回到在水一方时已然暮色四合，周遭商铺民户无不关了门，闭了户。青楼自是不同别的营生，此时正是最为热闹的时候。

　　夙未虽为我买下了在水一方，然而我这个所谓的老板充其量不过挂个名罢了，我对经营之事半点不晓，恐怕在水一方的实际掌权人还是芳姨。我忽的想起了史上那些被大臣“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傀儡皇帝们，颇有些同病相怜的意味。不过芳姨本就是名正言顺的“天子”，然而夙未不知怎么想的，硬是把人家弄得名不正言不顺的，这是要再续旧情可是这套路，他确定芳姨不会恼羞成怒还是他要的就是她恼羞成怒果然我还是涉世太浅，对于这些情爱之事并不十分明白。冰涵那些话本子、戏折子上的故事却是没白讲，曾经总结了些心得，想来如今大抵亦是适用的——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不死不休。

　　抛开其他的不谈，不得不说芳姨绝对不是个好相与的，一介弱女子竟能将偌大的青楼打理的井井有条，诚是不易的。也难怪，夙未会……“不是你想的那样”夙未猝然开口，语气暗含无奈，似是想到了什么，略略待了待，方慢条斯理的继续，“我此前与芳菲并不曾见过，故而……”

　　我一脸茫然:“芳菲是谁”

　　夙未:“芳姨”

　　我:“故而呢？”

　　夙未强自淡定:“故而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同芳菲并无什么相干。”

　　我听这话就不高兴了，心想这不是欲盖弥彰么如此赤裸裸的jian情居然还在抵赖!夙未得觉得本姑娘有多好糊弄才能说出这番话来……虽然常言道“人艰不拆”，可是常言他也说了“该出手时就出手”，何况夙未严格来说也算不上是个人……呃……不要误会这只是单纯字面上的意思……

　　许是我沉思太久，夙未竟将手在我眼前晃了晃，眉眼间颇是无奈，“阿凝，你这般又是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或许当年不该让你同湘泠走那么近的，如此也免得……”

　　夙未说着便突然噤了声，神色微敛，可惜彼时我正想着其他东西，并未注意他究竟说了些什么，只是调笑道，“同芳姨不相干么可你连人家的闺名都知道了啊，休得狡辩！”

　　夙未:“……”

　　我见夙未颇有些想一把把我掐死的冲动，忙见好就收，看了看人满为患的在水一方，觉得若从正门入内，以夙未这般容貌，怕是不大好。女子也便罢了，能来在水一方寻欢的男人非富即贵，万一瞧上了夙未，强行抢了他去做个男宠什么的，以夙未的性子怕是不好收场了。于是当机立断，上前拉了夙未的手，“走后门。”

　　夙未怔了怔，目光停滞在我们相握的手上。我被他看得有些不大自在，暗道夙未也太放不开了吧我一个姑娘都没怎么，他一个八尺男儿竟然如此……忸怩……真真是……矫情。虽说这般想着，我到底还是悻悻的松了手，不料夙未却突然攥紧了我的手，十指紧扣，暖暖燥燥的温度渐渐向上蔓延，我的面上竟开始有些发热……

　　在水一方后门颇有些偏僻，我们到时却早有一身量尚小的丫头执了灯侯着了。她微微欠身，“奴唤青碧，奉了芳姨之命在此侯公子姑娘，二位请随我来。”

　　青碧引了我和夙未到一处颇为雅致的院落。芳姨得了通传，笑盈盈的迎了出来，“日前将离不得空，未曾拜见公子姑娘，如今方有了闲，不知姑娘公子可愿意见上一见”

　　在水一方的花魁将离姑娘，我今日倒有了些耳闻，据说是个难得的绝色，比之数年前的洛都第一美人杜芷亦不遑多让。我有些好奇，觉得不妨一见，殊不知未及开口，夙未便道，“自然。”

　　我心下没来由一阵微恼，下意识将手挣了出来。恍惚觉得夙未的眼色似乎黯了黯，待仔细看时却发现他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我有些讪讪。夙未目光幽微地看着我，须臾淡淡道，“一同进去吧。”

　　甫一入门，便见一女子凭窗而立，墨发松挽，衣带当风。她闻声回首，但见眸似含情，色若春晓带露的花，又如初夏半开的莲，远山眉淡淡扫就，若颦若蹙，恍如月中仙子。凌波微步，举手投足间说不出的曼妙，半点不似青楼女子，倒像是哪家闺秀。见到我和夙未，将离似是有些惊讶，微微怔忡，樱唇轻启，半晌方道:“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洛凝。”我答，有些惊讶她竟对夙未视而不见，我不免有些怀疑人类的审美观与鲛人不同，可被誉为美人的将离在我看来确确是个倾国佳人。恍惚中将离似乎自语了些什么，她努力平复了下情绪，却不再看我，“这种地方不适合洛姑娘。”

　　我虽亦作如此想，不过思及既是夙未安排，必有他的用意，因而笑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于是将离亦笑，一瞬万花失色，我想倾国倾城大抵便是如此，“是我短见了，洛姑娘倒是同我一故人极像，我错当姑娘是她，故多了嘴，还望见谅。”

　　彼时，我不知道的是，将离其实一开始并不叫将离，她还有另一个名字。而在她叫那个名字时，我同她确是有过不浅的渊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