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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

  •   木禾出生前三年,迦楼罗王见他的次数不超过三回。

      正如他不清楚自己和白鹭王算是什么关系,他也不清楚这个未来的孔雀王和他算是什么关系。他的上一任羽神是白鹭王,他的下一任羽神将是孔雀王,仅此而已。

      因此,白鹭王如何对待他,他就如何对待木禾。

      迦楼罗王终日待在主院里,一本又一本地翻着史书,或望着远方的天际出神,时常一坐就是一整天。没有庆典、祭祀以及天灾人祸的时候,这就是羽神的日常活动。

      孔雀王诞生第三年,一日,一个小团子竟鬼使神差地错开了羽神宫主院所有神女的耳目,跌跌撞撞、窸窸窣窣地爬进了迦楼罗王的寝宫。
      待迦楼罗王的近身神女发现,惊呼一声,急忙上前抱起小木禾。羽神宫上下都知道,迦楼罗王性子极静,羽神宫里没人敢大声说半个字,走路都恨不得踮着脚尖,生怕惊扰了迦楼罗王。

      但孔雀王所住的后院,自这小团子出生那日起,就没安生过。

      神女一碰木禾,木禾就哇地一声哭了开来,中气十足,稚气的嗓音震响了整座羽神宫。

      恰逢在窗边捧着书卷发呆的迦楼罗王吓了一跳,嚯地起身,一瞬间以为羽神宫进贼了。

      迦楼罗王拧着眉,风风火火出来,远远看到那只小团子歪歪扭扭地扒着他寝宫的门框,眼里含着泪,挂着鼻涕,倔强地瞅着手足无措的神女,神女一有靠近的趋势,他就扯开嗓子哭起来。

      几个神女围着木禾,却谁也不敢对已身陷四面楚歌的未来孔雀王强行动手,又见迦楼罗王现身,神女们诚惶诚恐纷纷伏地。

      时年十七岁的迦楼罗王立在原地,与三岁的孔雀王大眼瞪小眼。

      木禾眨着眼,一时忘了哭,好奇地盯着迦楼罗王看。

      然后,木禾不知受了什么鼓舞,肉乎乎的小爪子松开门框,迈出小脚丫,一步一步地朝迦楼罗王走去。

      迦楼罗王没动。他不动,没人敢动。
      除了木禾。

      木禾蹦蹦跶跶地走出几步,身子一歪,扑通摔倒在地。离得最近的神女一惊,想上前搀扶,但迦楼罗王就杵在那,他不吱声,她们都不敢贸然起身。
      木禾却不哭不闹,笨拙地爬起来,继续朝迦楼罗王走去。

      迦楼罗王静静地看着这猝然入侵的小团子。
      并非他处变不惊。而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从没接触过小孩子。他对孩童唯一的认知,就是自己儿时的记忆。
      自己儿时……那可乖得很,不曾给白鹭王添过半分麻烦。

      三岁的孔雀王完成了万里长征,成功地从寝宫门口抵达迦楼罗王脚边。他兴奋地抓起迦楼罗王的衣摆,抬头仰望面无表情的迦楼罗王,憨憨地笑了。
      迦楼罗王:……这小团子的鼻涕沾他衣服上了。

      木禾打开了好玩的新世界,那就是迦楼罗王所在的主院。服侍他的神女若不让他往外跑,他就扯开嗓子哭,闹别扭,不吃饭,很快他就发现这一招很有用。后院的神女管不住他,迦楼罗王的神女则拦不住他。三番五次地,迦楼罗王索性下令,不用拦了,小团子想来就让他来吧。

      一只小团子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其实,木禾第一次闯进他寝宫的那一天,迦楼罗王很震惊。
      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活生生地,看到一个人,一个生命,无所保留地嚎哭。

      王不该是这样的。王应该时时刻刻端庄稳重,完美无瑕。即便像白鹭王那样,对羽山的灾祸视而不见,在巡城庆典上力有不逮,被侍王族守在羽神宫门外,等着将他送进葬神窟,这个王的脸上,也从来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王需要收敛。释放仿佛是一种天然的罪过。

      木禾却满不在乎地打破了这条规则。
      他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在迦楼罗王的主院里,看到感兴趣的东西,他就要摸一摸,碰一碰,今天打碎一个花瓶,明天摔破一个玉碗,后天把迦楼罗王的金丝帐撕开一道口子……罪魁祸首的小团子则只滴溜溜地转着无辜的大眼睛,满脸我不是,我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

      神女们欲哭无泪,呼吸都是心痛的味道,迦楼罗王却只淡淡一笑。东西坏了就坏了吧。
      他喜欢看着小团子闹。

      神女们都以为他生性喜静。实则不是。他只是以为,羽神宫就该如此,羽神就该如此。如果他搅扰了羽神宫,就是他身为王的失职。
      所以他说话都不敢大声,悲喜都不敢过于用力。不,他本来就没什么悲喜。

      直到木禾每天将羽神宫搅得风雨不宁。神女们总是被小孔雀王气得大惊小叫,迦楼罗王则坐在一边,八风不动,云淡风轻,由着他们闹,不训导木禾,也不责罚神女。久而久之,大家都忘了,从前的羽神宫是什么样子了。

      木禾再长大一些,就连羽神宫也困不住他了,他开始往外跑。最初是满山跑,再后来,有一回,他消失了两天。
      后院的神女差点全体发疯。两天后,木禾回来了,无视一众神女劫后余生的敢怒不敢言,直奔迦楼罗王的寝宫,兴致勃勃、绘声绘色地给他讲山下的世界。
      迦楼罗王看着木禾满身的泥点子,一脸的汗水与污渍,是平生从未有过的狼狈,眼睛却炯炯发着光。

      那时的木禾不过七八岁,奶声奶气地问迦楼罗王:“你是我爹吗?”
      一旁的神女险些没端稳手上的烛台。

      迦楼罗王愣住,半晌,“……啊?”

      木禾歪着脑袋,理直气壮,“山下的人问我的,他们问我家在哪,问我家里都有谁,我爹娘在哪里。”
      一个陌生的小孩子孤身一人四处蹦跶,是会惹人好奇。

      木禾还是有点儿世俗常识的,知道爹是男人,娘是女人。
      他对娘亲没有任何概念。想来想去,父亲的唯一人选,整座羽神宫,就只有迦楼罗王了。

      迦楼罗王想了好一会儿,揉揉木禾脏兮兮的脑袋,“我是你兄长。”
      应该算是吧。

      木禾眼里放光,“你是我哥哥!”
      迦楼罗王微笑,“嗯。”
      木禾又问:“那我们的爹娘呢?”
      我们的家人呢?

      迦楼罗王又愣住了。
      他从没对白鹭王问过这个问题,也从没想过有一天他要回答这个问题。

      他抬头望向窗外,夜幕苍凉,偶有一两点星光闪烁。他说:“我们以天为父,以地为母。天地就是我们的父母。”
      木禾想了想,又想了想,“那,你就是我唯一的家人吗?”
      迦楼罗王心里一震,看向木禾,点头,“嗯。”

      木禾扑到他身上,搂住他,“哥!”

      即使尚未登基,羽神也是不该下山的。然而这并非硬性规矩,连侍王族也没有权利管。神女们忧心劝谏,奈何迦楼罗王对木禾万般放纵,木禾想怎么浪就怎么浪。

      迦楼罗王喜欢听木禾给他讲山下的故事。这之前,他从来都是高高在上地为万民祈福,给万民庇佑。可万民究竟是谁,他不认识。
      从木禾的故事里,他朦朦胧胧地看到了各种各样或土生土长、或远道而来的信徒和香客,他们一一跪在羽神像前,为他们多灾多难的生活向羽神祈求。

      他还听木禾说,羽神有求必应。
      他觉得好玩。
      真的吗?

      那,作为一个羽神,他若有所求,又应该去求哪一个羽神呢?

      木禾什么都恨不得告诉迦楼罗王。反过来,迦楼罗王却从不对木禾说,身为羽神,身为王,意味着什么。

      正因为他太清楚,所以,私心地希望,木禾知道得越晚越好。

      当他明白成为“神”是怎么一回事,他为“人”的日子就结束了。

      那是迦楼罗王从没有得到过的东西。与生俱来就被剥夺的东西。

      木禾三天两头不着家,在羽山下疯玩,野性十足地一年一年长着。过十岁了,十三岁了,十五岁了,十七岁了……马上就二十岁了。

      迦楼罗王在任的第二次巡城庆典也即将到来。

      迦楼罗王也有所求。他的所求是,在位之期尽可能地延长。
      他为王一日,孔雀王就还不是孔雀王,而是木禾。

      迦楼罗王在史书上看到,历任羽神中,最长寿的一个王,任期四十三年。
      也是唯一一个。

      羽神是羽山最神圣的存在,是百姓的信仰,是这片土地的支柱。因为是神,百姓无法接受神也和凡夫俗子一般,会有疾病和衰弱,因此,羽神不被允许因疾病和衰老死亡。羽神永远要保持最完美的状态。
      这就是弑王族与葬神窟的由来。

      百姓从不问上一任羽神去哪里了,他们只会兴高采烈地迎接新一任羽神。每一位新任羽神登基,都意味着天地万物的又一次新生。
      民间有传说,羽神完成在人间的任期后,就会回归天上——他们本来就是神。
      多么美好的传说。

      迦楼罗王十岁登基,过了这第二次巡城庆典,他的任期就有二十四年了。
      若能顺利完成这次巡城庆典,只要不出大差错,他理应可以安然度过接下来的十二年。

      偏偏在巡城庆典半年前,一场滔天洪水眼看就要淹没羽山城。

      那一次,迦楼罗王消失了半个月。羽神宫主院空了半个月,木禾天天候在羽神宫门前,眺望羽神峰峰顶,那是祭坛所在,是羽神为万民与上苍对抗的地方,只有在任的羽神才有资格上去。

      天轰隆隆地下了几天暴雨,搅得江河翻腾,巨浪掀翻了好些渔船。百姓们慌了,迦楼罗王登基二十多年来,从未出过大灾大祸,这次莫非是不详的征兆?

      那几日,前往城里城外各处羽神庙上香叩拜的百姓骤然增多,众人所求空前一致——求羽神庇佑,让羽山平安度过又一年。

      天阴了数日,复又晴朗,拨云见日,阳光明媚。江上波涛滚滚,但不再张牙舞爪,一簇一簇鳞光闪闪的鱼重新回到渔网里。百姓喜笑颜开,都道是羽神显灵,纷纷又前往羽神庙还愿。

      山下阳光普照,羽神峰顶却寒气森森。半个月后,迦楼罗王在一众侍王族人的护卫中,从峰顶回到羽神宫。
      他的步伐无比缓慢。行至羽神宫门前,远远看到木禾,敛起所有疲惫,竭力伪造出从容的微笑。

      迦楼罗王硬撑着回到寝宫,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让木禾出去。
      高大的木门在身后合上的瞬间,迦楼罗王轰然倒地。

      之后,迦楼罗王整整十日没有踏出寝宫一步。

      这件事侍王族不知道。侍王族不能进入羽神宫,唯一的例外是历任羽神的神侍。迦楼罗王的神侍金叶,就是侍王族人。
      神侍是羽神的仆人,也是侍王族安插在羽神身边的监视者。羽神清楚,神侍也清楚。

      但金叶没有对侍王族透露一个字。否则,迦楼罗王也许等不到巡城庆典。

      迦楼罗王十岁登基,金叶也在十岁那年,从一个侍王族人成为了迦楼罗王唯一的神侍。至今二十四年,他见证过迦楼罗王一次又一次地在祭坛上拼尽全力地动用羽神之力,夜以继日地为羽山大地祈福。
      每一次从祭坛下来,迦楼罗王的眉眼之际都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没人比金叶更清楚,他们的王,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迦楼罗王闭门休养,难得地连木禾也不让进门。他谁也不想见,这一次,包括木禾。

      金叶替迦楼罗王传话给木禾,巡城庆典在即,王需全力准备。

      上一次巡城庆典是十二年前,木禾那时还小,记忆不免模糊。木禾只好将信将疑,耐心等待。
      时不时跑到主院这边溜一圈,只见主院封得严严实实,外边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不出来。
      恍若与世隔绝。

      木禾实在憋不住了,索性又到山下去溜达。

      一个月后,木禾再见到迦楼罗王,迦楼罗王已一切如常。

      迦楼罗王性子本来就安静,脸色本就异于常人地白。他似乎和从前并没有太大区别,只是话说得更少了,但依旧会在木禾叭叭说个不停的时候静静地看着他,眼里带笑。他还是木禾熟悉的那个王兄。

      迦楼罗王注意到,木禾的故事里,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同一个人。
      羊小二。

      一个普普通通的,来自中原的男孩儿。
      他们一起做的事也很简单,一起吃早饭,一起吃午饭,一起吃晚饭。

      木禾说到这些的时候,眉飞色舞,神采奕奕。

      迦楼罗王问他,这个叫羊小二的男孩儿,他想向羽神求什么?

      木禾笑得更灿烂了,好像这是件很好玩的事儿。
      他说,羊小二求大哥平平安安,三弟出人头地,爹娘好好走过奈何桥,投胎转世到好人家。
      还想求中原的仗快点打完,天下快些安定,他好回去和大哥、三弟团聚。

      嗯。迦楼罗王轻轻点头。他不知道地底下是否真有奈何桥,也没见识过中原的大地。但他衷心希望,这个他没见过面的男孩儿得偿所愿。

      “我想送他件礼物。”木禾说。
      可他不知该送什么。
      羽神宫珍宝无数,光牺牲在木禾熊爪子底下的冤魂就不知几何,然而一件都不被允许带出羽神宫门。一出羽神宫,木禾就一贫如洗。

      迦楼罗王握着木禾的手,“巡城庆典那天,你带上他。”
      他以羽神之名,送他一支羽神之舞。
      这是他唯一可给予天下苍生的东西。

      从羽神宫到葬神窟的路很长,足够迦楼罗王回顾自己短暂又单调的一生。
      也很短,回过神来,就到头了。

      在葬神窟的洞口前,两列侍王族人戛然停步,始终跟随在迦楼罗王身侧的金叶也戛然停步。

      迦楼罗王没有回头,从容不迫地一步步走进葬神窟,走入一汪彻底的漆黑。
      这片漆黑中,理论上什么也看不清。但迦楼罗王用嗅觉看到了,用自己的脚底看到了,用想象看到了,洞窟内遍地的枯骨。那都是他的先祖们。

      他也即将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别了。羽山。
      别了。木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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