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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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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山又下起了雨。
一日、两日、三日……半个月,一个月。
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
如今正值秋冬,正是羽山最干燥的季节,这场雨却下得很不寻常,不大,不肆虐,不至于淹坏庄稼,只不依不饶,不眠不休,渲染得天地阴沉,万物失色,让人很糟心。
破坏了蒋叔外出遛鸟钓鱼的兴致,连带着羊小二的心绪也提不起来。
心里沉沉的,被这场雨压着,压得他很慌。
他好久好久没见到木禾了。
不记得有多少天了,就是觉得很久。
久得令他觉得,木禾也许不会再出现了。
羊小二被这个想法吓一跳。
怎么会呢?
木禾生在这里,长在这里。羽山不比中原,就这么巴掌大块地方,他总能再见到木禾的。
羊小二独自坐在客栈里,无神地望着门外,发着呆。突然,一道人影站在了门口。
羊小二一愣,搓搓眼睛,没看错。
那身影,很熟悉。
羊小二嚯地起身,心里突地一撞,欣喜得难以置信。
他撒丫子跑向门口,“木禾!”
木禾立在门外,一动不动。雨滴蹦蹦跳跳地打在他身上,他整个人都湿透了。
羊小二连忙走过去想拉他进门,“你怎么不打伞……”忽然想起木禾总是身无长物,也许家里真的穷得连把伞都没有。
羊小二迈步,却拉不动身后的人,他疑惑,回头。
木禾在雨里,无声无息地看着他。
羊小二也怔怔地望着木禾。
木禾变了。
脸还是那张脸。人却不是那个人了。
他很憔悴,年轻的脸上仿佛长满了看不见的皱纹,每一根细密复杂的纹路里都嵌着旁人无法理解的痛苦。
羊小二也无法理解。
他只能感受。
“羊小二。”木禾的声音很沙哑,像是喉咙被扯断后勉强又连上,将就着发声。
雨水簌簌顺着他干净又沧桑的脸颊滑落。明明是雨,看起来却像泪。
“我要走了。”木禾说。
羊小二张嘴,傻傻地问:“去哪里?”
“回家。”
羽山不就是你的家吗?
羊小二却问不出来了。
“羊小二,再见。”木禾很低很低地说着,想从羊小二的手里抽回自己的手。
羊小二紧紧攒着,不松手。
羊小二透过朦胧的雨幕,死死盯着木禾,鼻子很酸,眼睛被什么刺得很痛。温热的液体从眼眶大颗大颗地涌出,混进雨水里,水乳交融。
明明是泪,看起来却像雨。
“羊小二,”木禾笑了,但那笑只在嘴上,不在眼里,“羊小二。”
他重复地、低低地叫着。
羊小二很久没哭了。小时候动不动就哭鼻子,总被村里其他小孩嘲笑,也被大哥、三弟嘲笑,只有娘亲会哄着他。后来,爹娘和村里人一夜之间都成了尸体,大哥带着三弟和他,从村子里把尸体一具一具往小树林里拖,三弟把铲子递给他,说,别哭了。
他看着大哥和三弟同样瘦弱的背影,却也是沉默而倔强的背影,打了个嗝,用力地把眼泪憋了回去。
那之后,他学会了拼命忍着眼泪,不能哭。
除非真的忍不住。
“木禾,”羊小二的声音起起伏伏地颤抖,“你要去哪里?”
木禾低着头,把羊小二攒着他手腕的五指一根一根地掰开。他掰开一根,羊小二又攒回去一根,两人的这个动作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木禾,”羊小二哭着喊他,“你要去哪里?”
木禾人还在眼前,羊小二却觉得他好像已经很远了。
“我还在这里。”木禾不掰了,看羊小二,“我一直都会在这里。”
我只是不能再见你了。
“真的吗?”羊小二红着鼻尖,打着嗝哽咽。
木禾的声音很柔和,“羊小二,你先放手。”
“不放。”羊小二摇头。
“我要送你样东西。”木禾说。
羊小二水汪汪的眼睛睁大,“什么?”
羊小二一个没留神,木禾就从他的爪子里抽回了手,然后,以手掌贴上他的手掌。
羽山终年阳光明媚,唯独遇雨即冬。这几天,很多人都穿上了冬衣,天冷得紧。
此刻,羊小二却感到木禾的掌心暖烘烘的。
羊小二呆愣愣地看着木禾,木禾轻轻地笑,“看看。”
羊小二掌心一阵酥痒,木禾好像在他手上放了什么东西。
羊小二低头看去的瞬间,耳边又响起木禾的声音,“羊小二,再见。”
羊小二心跳漏了一拍,猛地抬头。
眼前空无一人。
木禾不见了。
羊小二原地转了几个圈,往客栈里找,往巷子两头找,往每一个转角处找,一个人在雨里,发了疯般地寻找。
茫茫飘雨中,除了他,空无一人。
羊小二在雨里发了不知多久的呆,才想起什么,张开手掌,静静躺在掌心的,是一片漂亮的孔雀羽毛。
雨仍在下,羽毛却滴水不沾。
羊小二发起了烧,病了三天。
蒋叔嫌弃得不行,指望着羊小二给他看家,这家伙反倒娇滴滴当起了病人。嘴上叭叭着,蒋叔还是忙里忙外照顾了羊小二数日,还掏银子给他请了大夫。
羊小二长身体那几年严重营养不良,瘦巴巴地,来到羽山这大半年才算养好了些。大夫说,要是蒋叔舍不得用药,他未必熬得过这回。
蒋叔:“养大黑都比他划算。”
大黑在蒋叔肩头嗷一声叫,骄矜地表示过奖。
羊小二昏迷前,手里抓着那片孔雀羽毛。睁开眼睛第一件事,也是找那片孔雀羽毛。
蒋叔问他这哪来的,他只发怔,不说话。
病了这一场,蒋叔发现本来就不太聪明的羊小二更傻了几分,活照常干,就是人老是神游天外,一坐下一发呆,就能盯着门口出神个半天。
有一次,蒋叔更是给他吓着了。他一进门就丢给羊小二一个比两张脸都大的大饼,说是城里新来了个北域的小贩,这玩意儿估计羊小二没吃过,就随手拎了回来给他尝个味儿。
羊小二接过大饼,抓在手里看着,看着看着,泪就涌了出来。
蒋叔:“……???”
羊小二只是默默地流泪,吭都不带一声的。蒋叔搔搔头皮,不得要领,“咋了这是?”
羊小二的泪涌得更凶了,委委屈屈地哽咽,“我吃不完。”
蒋叔:“……”
虽然羽山的规矩是禁止浪费粮食,你也不至于。
“吃不完就放着,”蒋叔说,“这玩意儿能放很久呢。”
羊小二又怔了好一会儿,应了声,“嗯。”
端端正正地把大饼掰成两半,一半拿在手里,一半用纸包起来。
能放到木禾回来吗?
羊小二又要开始习惯一个人吃饭。这件事对于他,永远都很难习惯。从前,他想爹,想娘。后来,他想大哥、三弟。再后来……现在,他想爹、娘、大哥、三弟,也想木禾。
他一个人坐在桌前,端着碗,很慢很慢地夹着菜,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他怕吃得太快,木禾突然出现,就没得吃了。
他把那片孔雀羽毛放在了最贴身的地方,每天睡前看看,醒来也看看。
蒋叔也渐渐发现,木禾不再出现,但他并不问为什么。在羽山,习惯就好。很多人,特别是外地人,来来走走地,这些年,他在这里交过不少朋友,也道过数不清的别离。
所以,还是大黑好,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蒋叔看不下去羊小二这傻愣愣的样儿了,逗他,“说你小子走运吧你也是真走运,一来羽山就让你赶上巡城庆典不说,新王登基大典也让你赶上了。一年内能拜上俩喘气儿的羽神,回去够你吹半辈子的。”
“啊?”羊小二恍惚抬头,“什么?”
“城里早传遍了,你还不知道?”蒋叔说。
一个月后,新任羽神孔雀王即将登基。
孔雀王的登基大典在寒冬腊月。今年秋冬多雨,雪却来得很晚。
羽山的雪,指的不是地上的雪,而是羽山山上的雪。羽山峰顶终年积雪,地面终年阳光普照,山腰则春繁秋瑟,夏凉冬雪。
就在孔雀王登基大典前夜,羽山十二峰,一夜之间白了半副身躯。
这一夜,羽神宫里,主院已空,后院却灯火通明,神女们通宵达旦地为孔雀王准备登基事宜。明日,孔雀王出了后院的门,回来时,就是主院的主人了。
这一夜,葬神窟外,一道面朝葬神窟跪着的身影被层层飘洒的白雪覆盖,成了一座雪像。
羽神仁慈,很多年前,某一任羽神就废除了王的神侍需在王被处死时殉葬的规矩。王进入葬神窟后,神侍即可回归侍王族。
但仍然有神侍执着地追随王而去。
金叶也是其中一个。
登基大典当日,天还没亮,羊小二就进了城,占个好位置。
他要再求一次羽神。
他不敢贪心。他已为爹、娘、大哥、三弟、中原求过。这一次,他只求一件事。
他想再见木禾一面。
木禾说他一直都会在这里。羊小二相信他。
他一定还在羽山。
羊小二只是要找到他。
孔雀王的步辇入城了。全城欢腾。
孔雀王的步辇在长街尽头出现了。
羊小二艰难地挤在人堆里,踮着脚尖极目张望。
迦楼罗王是张扬显贵的火红色和金色,孔雀王则是厚重质朴的墨绿色与金色。
不变的是步辇的规模与仆从的数量,以及王的威仪。孔雀王所过之处,百姓纷纷跪拜,像一阵不怒自威的疾风柔和地刮过,百草顺理成章地低伏。
步辇一步一步地来到近前,羊小二隐约能看到步辇之上孔雀王的轮廓了。
和迦楼罗王一样,他的斗篷上也缀满了孔雀羽毛,头戴由绿宝石和蓝宝石缀饰而成的孔雀王冠,胸前同样挂着熠熠生辉的绿宝石与蓝宝石吊坠,连拖地数尺的衣摆也是由孔雀羽毛缝制而成。
百姓无不被新王的贵气与华美所折服,有人惊叫着昏厥,更多人哭泣着跪下,虔诚祈祷。
一片跪倒的人群中,只有羊小二仍站着。
他直直地看着孔雀王的脸,移不开视线。
孔雀王的脸上抹着浓妆,额头点缀着绿宝石,脸侧画着蓝绿相间的彩纹,这种纹饰代表着羽山人才懂的特殊意义。
曾经那个简简单单的人,如今藏在层层装饰下,可羊小二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一次,羽神回应了他的祈求。
他见到了木禾。
木禾正坐在高高的步辇上,盛装打扮,以孔雀王之名,接受万民敬仰。
孔雀王微微侧过脸,在芸芸众生中,也直直地看向羊小二。
孔雀王笑了。
羊小二却哭了。
羊小二一直望着孔雀王,孔雀王也一直望着羊小二。在人群的山呼海啸中,孔雀王的步辇缓慢却一步不停地走过了羊小二面前。直至羊小二凝视着步辇上孔雀王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的背影,被身边的人推挤得踉跄地扑倒在地,他才惊觉,自己已泪流满面。
他挣扎着爬起来,疯了般往步辇的方向挤,朝着空气大喊:“木禾!”
他有句话还没跟木禾说。
“再见!”
木禾。再见。
登基大典结束,羊小二收拾包袱,与蒋叔道别。
他要回中原了。
感谢蒋叔这些日子的照顾后,羊小二又笑道:“蒋叔,十二年后,我再回来。”
十二年后。木禾。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