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王》云上君子

4、4

　　王的巡城庆典在黄昏结束。临别前，羊小二欲言又止，想问木禾明天还会不会来。
　　不敢问。

　　为什么不敢问？
　　羊小二不知道。

　　木禾看着羊小二，笑。但笑得有点勉强，是想让羊小二安心的勉强。
　　羊小二心里更慌了。
　　“羊小二，再见。”木禾说。

　　木禾回了家。
　　他家在羽山上。
　　就是羽山的第十二峰，羽神峰。

　　他一路闯进了羽神宫的主院，来势汹汹，没人拦得住他。
　　也是因为迦楼罗王平日里就对他骄纵，这么多年来，木禾名义上住在后院，却成天自由出入于主院之中。王受诸多限制，要遵守数不清的规则，然而至少在羽神宫里，羽神就是主子。

　　“哥！”木禾冲进迦楼罗王的寝宫。迦楼罗王已脱去厚重的斗篷与金制头冠，坐在榻上，寝宫内一应神女已被屏退，身旁只立着他的神侍金叶。

　　迦楼罗王的嘴唇干涸煞白，近乎与脸色混为一体，见到木禾，原本蹙紧的眉头强行舒展，挤出一丝笑，“这么快就回来了？”
　　晚上城里还有篝火舞会，难得的节庆，他以为木禾要在山下疯个三天才舍得回家。

　　山上不比山下，山上永远是冷清的。登基大典、巡城庆典是王可拥有的为数不多的热闹。今日的巡城庆典过去后，接下来的两日，迦楼罗王都要独自一人在羽神峰顶的祭坛前为羽山万民祈福。
　　所以木禾爱往山下跑。

　　木禾没有接他的话，一步步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抓着他的手，微微仰头看着他，“哥，你脸色很差。”
　　迦楼罗王也看着木禾，一时恍惚。木禾竟就长到这么大了，脸上稚气全无，已是个成熟的男子汉了。

　　回来的第一时间，也不再是叽叽喳喳地跟他说山下的热闹，而是像个大人一样关心他。
　　迦楼罗王微微一笑，“只是有点乏。”

　　巡城庆典是件很劳累的事。这一日，王不得进食，以免羽神神圣的躯体受凡间五谷侵扰。一层一层的衣袍、头饰、珠宝加诸在身上，是荣耀，也是负担。但王不能显露任何疲态，他要庄严地进行完整个仪式，在万民面前以最高贵的天人之姿献上羽神之舞，昭告天下，羽山的王仍强健而完美，仍能负担起庇佑土地与万民的责任。

　　十二年一度的巡城庆典，对百姓是庆典，对王却是考验。
　　如若这场表演出现半分瑕疵，就说明，王的时日已至。

　　迦楼罗王出现了瑕疵。
　　跳羽神之舞时，有那么一刹那，他险些在高高的步辇上摔下来。

　　百姓看不出端倪，王的每一个动作在他们看来都是有深意的，羽神绝由不到凡人妄加揣测。
　　但木禾看出来了。
　　木禾自出生起就跟在他身边，称他为兄长，出入他的寝宫，给空空荡荡的羽神宫带来唯一的吵闹。木禾是最了解他的人。

　　不过，迦楼罗王清楚，木禾能看出来，那些人也能看出来。

　　迦楼罗王从来没告诉过木禾，巡城庆典的意义到底是什么，“那些人”又是做什么的。
　　还不到时候。这是王一旦认清就永远卸不去的负担。

　　木禾只是单纯地担心他。
　　这种单纯，或许也是最后一次了。

　　“木禾，”迦楼罗王无声无息地把手抽出来，轻轻覆上木禾的手背，“你出去吧。我要为明天的祈福做准备了。”

　　“哥——”
　　“去吧。”迦楼罗王拍拍他的手，似是鼓励，“山下还要热闹两天，不要错过了。”
　　木禾却摇了摇头，“我不去了。我在这陪你。”

　　迦楼罗王想说，现在不去，就没有机会了。
　　说出口，却全数变成了一个轻飘飘的字，“好。”

　　木禾出了主院。迦楼罗王看着木禾跨出门槛的身影，久久发怔。金叶轻声提醒他：“王。”
　　时候到了。

　　迦楼罗王回神，眼神古井无波，缓缓起身，长长的衣摆拖在他身后，红底上绣满了大片火烧火燎的金纹，随着他的步伐连绵起伏。

　　他等不到明天了。
　　也不再需要为谁祈福了。

　　他要沐浴焚香，换上素净的红衣——红色，那是象征他的颜色。他是王，他要有尊严地迎接自己的结局。

　　子时，一袭红衣的迦楼罗王走出主院，走出羽神宫。侍王族一行人已在宫门前等候。

　　羽神登基为王后，一生中只有极特殊的情况才会踏出羽神宫的宫门。
　　一是巡城庆典。
　　二是，羽山发生极为严重的天灾，羽神便需登上羽神峰顶的祭坛，运用羽神之力抗衡天意。

　　第三种情况，也是最后一种情况。
　　羽神将被处死时。

　　羽神不被允许死在羽神宫里。出现衰竭征兆的羽神将被侍王族带到羽神峰阴面的葬神窟，羽神将独自进入葬神窟内——那本身也是只有羽神能涉足的地方。
　　没人会亲自动手杀死羽神。神依旧是不可亵渎的。侍王族的人只会守在葬神窟外，足足守上三个月，期间，任何人，任何物，活的，死的，都不能进入葬神窟。
　　被送进去的羽神自然也不能出来。

　　也就是说，羽神将活活饿死在葬神窟里。

　　侍王族还有一个责任，就是在处死现任羽神的当天告知储王，即下一任羽神，同时让储王为三个月后的登基大典做准备。

　　木禾瞪大眼睛。
　　“你说……什么？”
　　面前的四个侍王族人垂首肃立，不敢言语。

　　“你们要……处死我王兄？”

　　为什么？
　　凭什么？
　　他做错了什么？
　　他不过是脸色差了点，就算生了病，王就没有休养的权利吗？
　　他可是王啊！

　　木禾冲出后院，冲向羽神宫宫门。

　　迦楼罗王已经在往葬神窟走了。侍王族族长在前领路，小心地迁就着迦楼罗王的步伐。迦楼罗王走得慢，他便不敢走快。金叶仍旧跟在迦楼罗王身旁，只是身后不再有一个神女，取而代之的是两侧严丝合缝地“护卫”着他的侍王族人。

　　“哥！”木禾怒吼着冲向迦楼罗王的背影。

　　当即有侍王族人横出来，拦住木禾。

　　木禾对障碍视而不见，愤怒地与所有阻拦他的人撕打，侍王族人不敢还手，脸被抓破，腿被踹伤，也仍死死地抱住木禾，不让他再往前跨出一步。

　　“哥！！！！！”木禾哭了。
　　“你们放了我哥！！！！！”

　　这王，这他娘的狗屁的王，他不当了！！！

　　木禾从怒吼变成咆哮，再变成蛮不讲理的呜咽，全无未来的王的风范。

　　全场静默，没人说话。

　　“木禾！”迦楼罗王一声怒斥，打断木禾。
　　木禾愣住。

　　迦楼罗王这一声中气十足，全然听不出病气。那一刻，木禾甚至怀着点侥幸地想，看，他哥没病，他身体还好着，他还可以继续做王……

　　迦楼罗王下一句话却彻底泄了气，嘶哑，憔悴。
　　绝望。
　　“回去。”
　　“你是下一任王。”

　　这是王的责任。
　　这是王的宿命。

　　迦楼罗王始终没有回头。木禾的呼唤和哭喊，是给他最后的送别。

　　迦楼罗王微微抬头，遥望前方漆黑的夜路，笑了。
　　这一辈子，有太多遗憾。但也有很多值得他在生命尽头回想的事情。

　　他十岁就登基了。他的上一任是白鹭王。从他记事起，白鹭王从未笑过。
　　白鹭王登基两年后，就在羽神树上召出了他的孕果。他十岁时，白鹭王登基十二年，将进行他在位的第一次巡城庆典。
　　白鹭王没熬过那次巡城庆典。和他今夜一样，巡城庆典当晚，侍王族人就来到了羽神宫门外。

　　当时迦楼罗王并不意外。

　　他出生后，白鹭王一次都不曾踏出过宫门，连能进入寝宫服侍他的神女也仅限于几个，迦楼罗王无事也不能随便去主院，他和白鹭王的关系非常生疏。

　　理论上，羽神都是同族中人，但白鹭王只让迦楼罗王称自己为王。迦楼罗王也不太明白，他和白鹭王具体是什么关系。

　　尽管白鹭王对他避而不见，迦楼罗王还是看得出，白鹭王身体不好。
　　白鹭王在位期间，羽山出现过一次大旱灾。白鹭王充耳不闻，权当无事发生，依旧一步都不迈出羽神宫的宫门。
　　侍王族颇有微词，可这归不到他们管。

　　王有王该守的规矩，臣有臣该守的规矩。

　　反正他终归熬不过巡城庆典。

　　白鹭王不被允许出宫门，他也不允许迦楼罗王出宫门。迦楼罗王登基前，就已过上了王的生活。
　　迦楼罗王无事可做，就翻看羽山和羽神的历史。

　　所以，登基前，他就知道王的最终结局是什么了。
　　侍王族古时的名称，是“弑王族”。

　　他也还是有不知道的东西。他不知道烟火气是什么，柴米油盐、五谷杂粮是什么，百姓的生老病死、婚丧嫁娶、喜怒哀乐又是什么。他只能通过史书上那些三言两语的记载努力地想象。

　　木禾出生前，在迦楼罗王的印象里，羽神宫一直是个死一样寂静的地方。

　　木禾是迦楼罗王登基四年后才从羽神树上召出来的。
　　那日，一只孔雀自天外呼啸而来，落到羽神树上，丰实的尾羽刷地张开，绿意盈盈，五彩绚烂。

　　新的王诞生了——孔雀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