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王》云上君子

3、3

　　千神庙就在羽山脚下，羽山城外一里地左右。这是最冷清的南门，摊贩不多，然而每日正午，千神庙前都会排起长龙。
　　都是来吃斋饭的香客。

　　千神庙是羽山最古老的神庙之一，但每日正午免费发放斋饭的习俗是从十多年前开始的。据传那时从中原来了个富商，在巡城庆典上见到了迦楼罗王，跪拜后得偿所愿，遂决意就此在羽山扎根，并在千神庙内设食堂，以羽神之名，普度众生。

　　千神庙除每月初九、十八、二十七三日休沐，其余时间一年到头、雷打不动地发放斋饭。木禾说，千神庙养活了很多人。

　　羊小二住在东门，离南门很远，这是他第一次踏足千神庙。木禾带着他提前半个时辰就到了，千神庙食堂门前零零星星地已有几个人在排队，一队长的，一队短的。木禾拉着羊小二走到短队后边。

　　羊小二看到，长队全是老人家，他们短队的这几个则全是年轻人。
　　“长者先，幼者后。”木禾低声对他说，“千神庙的规矩。”

　　越来越多的老人家陆续加入长队的行列，羊小二渐渐想明白，木禾说的千神庙养活了很多人是什么意思。
　　不知有多少孤苦无依之人，兴许就指着千神庙每天的这一顿饭过日子。

　　羊小二有点羞赧。他一个年轻气盛的小伙子，有手有脚，能干活，能自己挣口饭，来这里跟老人家抢一碗不要钱的斋饭……这样好吗？
　　他看向身旁的木禾，想开口，木禾竖起食指，放在唇上，朝他轻轻一笑。
　　羊小二乖乖闭嘴。

　　千神庙的第二条规矩，食不言。不仅是食的时候不能言，从进入千神庙、等待开饭的那一刻起，就要怀着庄重敬畏之心，禁止闲谈。
　　所有人都直直地望向前方，隐约能看到大殿内端坐的迦楼罗像。

　　千神庙供奉着羽山历代所有羽神。前殿供奉当前在任的王，而如今的王是迦楼罗王，他的神像就是在他登基那年立起的。后殿是真正的千神庙，每当新王登基，上一任羽神的神像就会被砸碎，重铸，做成一个手掌大的小羽神像，列入千神殿，与其他羽神像一起化为历史的背景。
　　然后，新王的神像伫立在前殿里。相同的轮回，一次次上演。

　　午时，祝祷礼准点开始。羊小二惶惶然地跟着别人念祝祷词，木禾的声音在他耳边尤其清晰。
　　羊小二没念过多少书，陌生又拗口的祝祷词他半懂不懂，大概能听明白天地恩泽、羽神庇佑、土地丰润、五谷丰登……

　　最后，所有人要向迦楼罗像行跪拜礼。

　　全场肃静，落针可闻。羊小二忍不住偷偷看向木禾，他看到木禾两手掌心朝上，额头轻轻贴着地面，闭着眼睛，面容平静，仿佛魂魄一时离开了身体，去了很遥远的地方。随后，他直起身躯，跪得脊背挺直，一动不动地仰望着迦楼罗像，羊小二感觉，他的目光很深情。
　　羊小二想，木禾一定打从心底地信仰着这片大地的神。

　　羊小二至此明白，尽管他千里迢迢来到了羽山，尽管他已拜过好几座羽神庙，他还是没能真正地拜上羽神。
　　木禾想必是以整个生命信着羽神。他每一次跪拜，都是以整个生命在跪拜。
　　可羊小二只是做出一副拜的样子而已。
　　他和木禾不一样。他终究是个外人。

　　羽神有求必应。对不虔诚的信徒，他也会应吗？

　　羊小二决定，一定要在巡城庆典看到真正的羽神。

　　这一顿饭吃得很肃穆。没人说话，人们连咀嚼都不敢大声，接过斋饭时需鞠躬以示感谢，归还食具时同样如此。
　　千神庙“不许浪费”的规矩也比其他所有地方都要严格。木禾教羊小二吃完饭菜后，把汤倒进饭碗里，将混着菜汁的汤喝完，再用馒头把汤碗、饭碗里最后一层汁液擦得干干净净，吃完馒头，木制的碗碟光亮如新。
　　所有人都是这样做的。轻车熟路，理所当然。

　　这一天分别时，羊小二拉住木禾衣袖，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小期待地问：“明天……你要来客栈吗？”
　　“我，”他挠挠脸颊，“做饭给你吃。”
　　木禾看了看他，笑，“好啊。”

　　木禾开始光明正大地到客栈里蹭饭。蒋叔回来时，越来越频繁地见到木禾在他家客栈蹿进蹿出，一见到蒋叔，木禾就要兴致勃勃地冲上来，逗鸟。
　　大黑一被木禾摸，整只鸟就定住，一脸忍辱负重地任木禾薅。羊小二有时怀疑大黑是被木禾下蛊了，但木禾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也不知大黑是哪根筋搭错了。

　　蒋叔时不时会给羊小二带点奇奇怪怪的吃食回来，都是羽山的土特产。这天，蒋叔带回来一个有脸大的红彤彤的果子，让羊小二尝尝鲜。
　　羊小二接过果子，左右打量，问蒋叔：“这怎么吃啊？”
　　蒋叔：“剥开就吃。”

　　羊小二于是开始剥果子。从他接过果子时起，坐在一边的木禾就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羊小二手里的果子，今儿连鸟都忘记撸了。
　　大黑在蒋叔肩膀上紧张地待命，木禾不过来撸它，它也不敢乱动。

　　羊小二一边跟蒋叔闲聊，问他今天出去又遇到了什么好玩的，一边娴熟地把果子的外皮完整地剥了下来，然后徒手将果子掰成均匀的两半，非常自然地将其中一半递给木禾。
　　木禾眼里绽出笑意，接过那一半鲜红的果肉，一口就啃了下去。
　　鲜嫩多汁，酸甜爽口。

　　蒋叔看着眼前这一幕，一时没接上羊小二的话，突然叹口气。
　　羊小二：“怎么了蒋叔？”
　　蒋叔：“我咋感觉我养了俩便宜儿子？”

　　便宜儿子一号羊小二呆呆地看着蒋叔。
　　便宜儿子二号木禾跟没听到似的，仍旧沉迷吧唧水果无法自拔。

　　蒋叔懒得多说，带着大黑转身走了。大黑抖抖羽毛，原地复活。

　　木禾不带羊小二出去蹭饭吃的日子，羊小二就在客栈给木禾做饭吃。木禾不挑食，羊小二不管做成什么样，鱼蒸老了，鸡肉煮柴了，饭夹生了，茄子没炸软乎，青菜盐放多了，木禾都说好吃。
　　羊小二就喜欢不挑食的孩子。

　　也明白了当年娘亲带他们三只小羊的不容易。
　　没打断他们的羊腿，真的不容易。

　　有一次，木禾问羊小二，“羊小二，你为什么叫羊小二？”
　　“因为我排行老二啊。”羊小二说。
　　“啊，”木禾有点兴奋，“我也排第二。”
　　羊小二也兴奋了，“你也有哥哥？”
　　木禾点头。
　　羊小二一根根竖起手指，“我有大哥，三弟，爹、娘……”他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来，“不过爹和娘都不在了。”
　　木禾看着他，想说自己没有爹娘，他从没见过爹娘，但又想到哥哥说过的话，便道：“我爹娘还在。他们永远都会在。”

　　“嗯！”羊小二又开心了，“那就好！”
　　木禾虽然看起来很穷，可是有爹娘，有哥哥，多好啊！

　　木禾继续好奇，“你叫羊小二，那你哥哥和弟弟叫什么啊？”
　　羊小二：“我大哥叫羊老大，三弟叫羊小三！”
　　“哈哈哈，”木禾笑开，“你们家的名字真好玩。”
　　“嘿嘿，”羊小二也跟着笑，“其实我们都有大名。”

　　大哥叫羊宜年，他叫羊宜乐，三弟叫羊宜修。
　　但是拗口，乡下人没那么讲究，怎么省事怎么来。

　　“你哥哥呢？”羊小二问木禾，“他叫什么？”
　　木禾顿住，摇头，“我不知道。”
　　羊小二奇怪，“你不知道？”
　　木禾还是摇头。
　　“我都叫他哥。”
　　其他人叫的那个称号，他从来不叫。

　　“好叭。”羊小二并不是完全明白，但羽山嘛，就是个神奇的地方。

　　又一次，羊小二在院子里朝着东方摆了一张小矮凳，放上一碟子点心，几颗果子，斟上三杯酒，跪下。

　　木禾在一边好奇地看着，“羊小二，你在做什么？”
　　“今天是爹娘的忌日。”羊小二说。

　　当年，村子被路过的流兵一夜屠尽，小小的大哥带着更小的老二和老三，将爹娘和村里人的尸体一一埋在村尾的小树林里，然后拉着两个弟弟离开了故乡。

　　之后，每年的这一天，他们都要面朝家乡的方向跪下磕头。大哥和三弟志向不同，但都发过同一个誓：衣不锦，不还乡。

　　就在这时，木禾问羊小二：“羊小二，你想求什么？”
　　羊小二看向木禾。
　　到了羽神脚下，你想求什么？

　　羊小二一句一句说给他听，为爹娘求，为大哥、三弟求，为中原求。
　　“你自己呢？”木禾问。
　　“我？”羊小二歪着脑袋，怪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想天天都能吃饱饭。”
　　如此多所求，羽神会不会觉得他太贪心啊？

　　木禾笑了。羊小二看得呆呆地。木禾笑起来，满是阳光的味道。

　　慢悠悠的日子过得飞快。秋天来了。巡城庆典也要来了。

　　王只巡城一天，但庆典将持续三天。十二年一回，难得一个狂欢的机会。

　　巡城庆典当天，木禾早早拉着羊小二进了城。和他们想到一块的人很多，天才刚亮，城里的人头就黑压压地冒了一茬。

　　太阳初升时，听人说，王的步辇出发了。

　　太阳快到中天时，熙熙攘攘的人群又乱七八糟地传，王的步辇进城了！

　　全城登时锣鼓喧天，乐声在西门响起，东门都能隐约听到。

　　两人被挤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寸步难行。木禾紧紧攒着羊小二的手，羊小二忽然想起大哥。
　　他把五指嵌进木禾的指缝里。他长大了，羊小二变成羊大二了。他不会弄丢木禾的。

　　羊小二终于见到了迦楼罗王。

　　在中原，羊小二没见过皇帝，也没见过传说中的龙辇，听说非常非常华贵。但此刻，他想，羽神的步辇，也许比他们皇帝的龙辇还要华贵。
　　迦楼罗王乘坐的是二十四抬步辇，每侧十二个人。步辇之上，围绕着迦楼罗王，前后左右有四个神女，迦楼罗王身侧还有一位神侍。

　　迦楼罗王一身红衣，绣着金边与金纹，宽大的斗篷则全由纯金的羽毛编织而成。他的如瀑青丝顺肩而下，近乎垂到了地面。他头上，身上，戴满了羊小二叫不出名称的金饰，羊小二只觉满目冲撞过来的，只有如血的红色，及熠熠生辉的金色。

　　对，还有白色。纯净无暇的白色。
　　迦楼罗王的皮肤很白，这一点有别于羽山当地人，比如木禾这样的。但羊小二又想，迦楼罗王是神啊，神与人自然是不一样的。

　　乃至于，他不敢用“好看”去形容迦楼罗王，在心里也不敢。迦楼罗王是神，他清俊冷冽的眉眼，均为天人之姿。

　　木禾带着羊小二来占的是城中心的位置。在这里，迦楼罗王将在万民面前表演羽神之舞。

　　在山呼海啸中，步辇停下，神女与神侍退下，迦楼罗王立于高高的顶上，俯瞰众生。

　　人群呼啦啦跪下，所有人都仰望着迦楼罗王。
　　有人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对羽神的所求，求财、求官、求平安，有人热泪盈眶，泣不成声。
　　羊小二跟着跪，跟着拜，酝酿出所有敬意，小心翼翼地在心里对羽神说，不，对迦楼罗王说，求您保佑我爹娘，顺利走过奈何桥，投胎转世，下辈子过上好日子……求您保佑我大哥平平安安，三弟出人头地……求您保佑中原，战争快点结束……
　　求您保佑，我能和大哥、三弟重逢。

　　想到这里，羊小二一怔。
　　和大哥、三弟重逢……他就要回中原。

　　回中原，他就要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他就要和木禾分别。

　　羊小二转头看木禾。

　　木禾和周围的人都不一样，只是静静地望着迦楼罗王，恰如那天他在千神庙跪拜迦楼罗王的神像之时。

　　迦楼罗王开始起舞。

　　每个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

　　羽神之舞很庄严。这不是取乐之舞，而是祭祀之舞。迦楼罗王代表万民向上天祈求，降下福泽，在接下来的十二年里，让羽山的土地和百姓，一切安好。

　　木禾看着看着，蹙起眉头。
　　没人看到迦楼罗王的不寻常之处。
　　也没人看到木禾的不寻常之处。

　　除了羊小二。
　　木禾的眼神让他的心狠狠揪了一下。
　　他从未见过木禾那样的眼神。

　　待羽神之舞完毕，羊小二忍不住问木禾：“木禾，你求了什么？”

　　木禾仍望着迦楼罗王的步辇缓缓远去的方向，轻声说：“我求，吾王千秋万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