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王》云上君子

2、2

　　羊小二安安心心地帮蒋叔照看起了客栈，一天一天，焦急又耐心地等着巡城庆典的到来。

　　一日早晨，羊小二从村子附近的小菜场买菜回来，背着小竹篓，在阳光下慢慢悠悠，有一脚没一脚地走着。

　　他已不知不觉融入了这里的生活，所有人都不紧不慢的，日子好像每天都一样过，每天都做着同样的事情，他却不觉厌倦。
　　有点像……小时候。大哥出去满世界疯跑，三弟去私塾读书，只有他喜欢黏在娘亲身边，看她把小小的家里一桩一件，拾掇得井井有条。

　　走到客栈所在的胡同口，羊小二看到路边的草堆上躺着一个人。
　　村子里所有人羊小二都认得，这却是个陌生面孔。然而打眼一看，就是个地道的羽山人。

　　这人斜斜靠着草堆，双手枕在脑后，翘着二郎腿，闭着眼睛，睫毛承载着星星点点的阳光，微微颤动。他看起来很年轻，大概和羊小二差不多。他的头发很长，很黑，但只随便地在脑壳后扎成一坨丸子，眉目简单却立体，鼻梁、嘴唇、下巴、喉结，连成一条蜿蜒起伏又棱角分明的山脉线。
　　对，羊小二想，像羽山。

　　最吸引羊小二的是他的肤色，比小麦还要深一些，仿佛攒下了很多阳光，攒下了很多个夏天——不，羽山一年四季阳光明媚，更像是攒下了很多个年岁。

　　这是当地人特有的肤色。在这个人身上，干净，匀称，甚至感觉挺好吃。

　　羊小二没反应过来自己停下了脚步，傻傻地盯着人家看。

　　和哒哒马蹄声一同响起的粗糙嗓音叫回了他的魂，“羊小二！在这干嘛呢？”
　　羊小二吓了一跳，回头，是蒋叔，“蒋叔，今天这么早就回来啦？”
　　蒋叔拍了拍挂在马肚边的木桶，“走，中午吃鱼！”

　　蒋叔的鸟，大黑，特爱吃鱼，不知是不是听懂了蒋叔的话，扑棱着翅膀，嗷嗷嗷地转了三圈，落在一边的石堆上，低头啄自己的毛。
　　然后羊小二看到他刚刚偷瞄的那个小哥不知何时起来了，凑向大黑，朝它伸手。

　　羊小二“啊”了一声，想过去阻止，“大黑它很凶——”

　　大黑却只是喉咙里咕了一声，扭头直愣愣地盯着这个陌生人，木在原地，乖乖被摸。

　　蒋叔和羊小二都很意外。

　　蒋叔最爱的是他这只鸟，其次是他的马。能让大黑喜欢的人，他就喜欢。
　　连羊小二一开始都被大黑凶过。

　　蒋叔朝那小哥一扬下巴，话还是对羊小二说的，“这你朋友？一起来吃饭。”

　　羊小二张张嘴，想说他俩不认识，又回头看看那小哥，小哥的手还在撸着鸟，目光则已经飘向蒋叔腿边的那个木桶了，灿烂一笑，“好啊。”

　　羊小二：“……”
　　这也。
　　太自来熟了。

　　虽然在羽山，这很正常不过。

　　羊小二又想了想，看这小哥的穿着……一身粗布麻衣，裤腿草草卷起，宽松的衣物衬得人很清瘦，蹬一双羽山最常见最便宜的草鞋，除此以外，他身上再看不出来还有其他什么东西。

　　让人家蹭顿好的吧。

　　上菜的时候，羊小二特意给小哥的碗里多添了几勺饭，压得结结实实的，免得小哥饿得慌，又不好意思自个添饭。
　　后来他发现他想多了，并不存在什么不好意思。

　　小哥确实像是饿了三天的，胃口好得很，上来就大快朵颐，不带半分客气。蒋叔倒是喜欢他这清纯不做作的爽快，三人一鸟在饭桌上聊了起来。

　　小哥告诉他们，他叫木禾。
　　树木的木。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的那个禾。

　　“好名字，”蒋叔大咧咧笑道，“听着就像土里长出来的。”

　　这话羊小二觉着像骂人，羽山人听来却是夸奖。羽山人之最爱，上是羽神，下是土地。
　　一个是信仰，一个是粮食。

　　蒋叔钓回来的两条鱼被吃干抹净，吃完饭，大黑心满意足地给自己顺毛，木禾很自觉地跑进厨房，帮着羊小二洗碗。

　　羊小二怪不好意思的，说不用，他是客人。

　　木禾没领这客人的身份，对他狡黠一笑，“今晚我请你吃饭。”

　　羊小二连连摆手，“真不用——”
　　他都这么穷了，羊小二不想作这个孽。

　　拾掇完毕，从厨房出来，木禾拉着羊小二的手，对蒋叔说，“我带他出去玩。”
　　然后就把羊小二拉走了。

　　羊小二诚惶诚恐，他这要算旷工的啊！

　　可一进城，羊小二很快就忘了蒋叔是谁。

　　蒋叔也带羊小二进过城，给客栈添置用品。但跟蒋叔进城，与跟木禾进城不一样。

　　木禾显然对这座城很熟悉。他领着羊小二穿街过巷，给他指城里那些古宅外墙上的题词——紫气东来、清白传家……又一样一样地带他看羽山的特色小吃。
　　对，只是看。他没钱。
　　羊小二也没钱。

　　羊小二还是很开心，光看他就很开心了。他以为木禾说请他吃饭就是句玩笑话，这里是羽山，不是中原，他再不能理直气壮地又偷又抢了。

　　但临近黄昏时，木禾带他去了城东的集市。
　　集市已散得差不多，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张桌子，他们赶到时，正好在陆续上菜。
　　木禾告诉他，这是百家宴，有婚嫁喜事的殷实人家都会来这里摆百家宴，来者是客。

　　有的人家会来城里摆，有的人家会直接在自家村子摆。木禾说，他吃过好几个村子的百家宴了。

　　羊小二：……这。这不就是吃霸王餐吗？
　　太幸福了。

　　木禾拉着他占了两个座位，乖巧地等着上菜。一桌子八九个人，大部分谁也不认识谁，也不认识主人家，有像木禾这样踩着点专门过来蹭饭的，也有恰巧路过的。

　　每一桌都是标准的九个菜，叫“九席”。在羽山，九和十二都是个吉利数字。

　　这一夜，羊小二吃得心满意足。回村子的时候，已是月挂高空。

　　木禾与他在村口道别。木禾笑着说：“羊小二，下次见。”

　　羊小二看着木禾远去的背影，有点儿担心，下次见是什么时候呀？
　　木禾住在哪里呀？离他远吗？
　　木禾真的还会再来找他吗？

　　又摸了摸充实的肚皮，打个嗝，想，能吃饱真好。

　　第二天，木禾没来。
　　第三天，木禾没来。
　　第四天，木禾还是没来。

　　羊小二大多时间都一个人在客栈，事情做完了，就望着窗外发呆。蓝得像海的天，白得像棉花的云，终年不变的阳光，偶尔走过的行人。

　　第九天，木禾来了。

　　一大清早，羊小二刚打开客栈门，就看到木禾站在门外。

　　羊小二一愣，“你在这站多久了？”
　　怎么不敲门呀？

　　木禾只是笑，“今天带你去山上吃饭。”

　　羊小二又旷工了，跟着木禾上了羽山。
　　这是他第一次上羽山。

　　羽山不仅是一座山，而是一串山脉。羽山共有十二峰，其中十一峰环绕着羽山城，最后一峰被隔在十一峰的后面，正是羽神居住的羽神峰，也被百姓们称为后山。
　　羽神峰是圣地，更是禁地，是只有羽神能踏足的地方，百姓不得靠近，也没法靠近。
　　要到达羽神峰，必先跨过横在前边的十一峰。羽山山脉的峰顶终年积雪，传说是极寒之地，没等攀到山顶，人就会被活活冻死。

　　木禾带羊小二上的是最靠近羽山城的神女峰。这也是当地百姓和外地人来得最多的一座峰。山腰有一座尼姑庵，叫羽溪庵，自然也供奉着羽神，不过只供女羽神。

　　蒋叔早就告诉过羊小二，羽山这个地方，哪哪都是寺庙，哪哪都有羽神像。但羽神只是一个体系，不是一个神。
　　羽山至今总共有数百位羽神，有些羽神名留青史，有些羽神一闪而逝，有些羽神甚至给羽山带来了灾难。每家寺庙几乎都供奉着不同的羽神，有单独供一个羽神的，有供几个羽神的，也有将羽神一家老小拖家带口全供了的。各家寺庙爱供哪个供哪个，香客们爱拜哪个拜哪个。
　　除了羽神庙，诸如佛教、道教或其他神神鬼鬼，羽山一概来者不拒。你信你的，我信我的，谁也不碍谁的事。

　　来拜女羽神的多是妇人，求的也多半是子嗣之事。

　　木禾和羊小二两个俊俏的小年轻混在这些香客中，有些扎眼。

　　羊小二到羽山前，瘦骨嶙峋，身上脸上的黑都看不出是污渍还是肤色。后来被河水一洗，被蒋叔一捞，又在客栈吃好喝好，慢慢地又圆润了起来，加上深居简出，肤色也恢复了本来的白，成了个白白嫩嫩的小男孩。
　　木禾抓着羊小二的手，匀称干净的小麦色与羊小二那晃眼的白撞出鲜明的反差。羊小二常常想，他跟木禾搁一块，就像一碗白米饭和一根没削皮的山药。

　　羊小二想着想着，自个乐笑了。他脑子里怎么净是吃的。

　　今天是十五。羽溪庵逢初一、十五以及羽山当地各种节日、庆典，都有免费的斋饭和茶点。羊小二和木禾喝了茶，吃了红枣糕，随后一人领了满满一碗斋饭，坐在廊下，就着阳光，吧唧吧唧地吃得很香。
　　斋饭不限量，想打多少打多少，吃完就行。吃不完，就得到羽神像面前罚跪一炷香。

　　在羽山，最大的罪过是浪费粮食，羽山人对此绝不容忍。

　　羊小二鼓着腮帮子，含糊着问木禾：“你是不是哪里有饭吃都知道？”

　　他有点怀疑总是身无分文的木禾就是这么过活的。

　　木禾看着他笑，“下次带你去千神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