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王》云上君子

1、1

　　中原的烽火已烧了好些年。羊小二在战乱中跋山涉水，历经九死一生，终于来到了传说中的羽山。
　　羽山是一座城，也是一个国。这个国里只有这一座城。

　　羽山在中原的西边，曾经在中原只是一个神话。中原也有羽神庙，娘亲带羊小二进城去去拜过一次，羊小二在熙攘的人群和呛鼻的烟雾中抬头仰望羽神像，羽神的衣服上披满了羽毛，像个鸟人。

　　多年来，娘亲反反复复地说，羽神有求必应，总有一天，她要亲自到羽山去，到羽神脚下，向羽神祈祷。

　　羊小二说：“娘，我也想去。我们什么时候去呀？”
　　娘亲摸摸他的小脑瓜，“等以后。”
　　羊小二问：“为什么要等以后？”
　　“等你们都长大了，娘才可以安心地去呀。”

　　羊小二又问：“娘，跟羽神求什么都可以吗？”
　　娘亲一边择菜，一边笑，“是的呀。”
　　羊小二：“娘想求什么呀？”
　　“求你大哥平平安安，求你三弟出人头地，求咱老二如意吉祥。”

　　羊家的老大大字不识几个，一天到晚静会惹是生非，小时候是孩子王，长大了一个拉不住就要发展成土匪头子，所以也不敢求他光宗耀祖，别死在刑场上就成。
　　老三恰相反，聪明伶俐，才气逼人，很得私塾先生赞赏，不仅是羊家的希望，也是全村人的希望，羊家鸡犬升天就指望他了。

　　至于老二……没啥长处，文不如老三，武不如老大，吃个啥都赶不上热乎的，胜在秉性单纯，讨人喜欢，这倒也够了。

　　羊小二睁着小孩子漆黑的大眼睛，“爹和娘呢？”
　　娘亲笑得眼纹蹙成两摆鱼尾，“到那时，爹和娘都该走喽。”

　　还没几岁大的小团子不高兴地抿着嘴，眼珠子刷地泛起水汽，“爹和娘才不会走！”
　　娘亲赶紧哄他，“不走不走。那老二有什么想求的啊？”
　　羊小二立刻努力地思索起来。
　　“我想求大哥平平安安，三弟出人头地，我和大哥、三弟、爹、娘永远在一起！”

　　娘亲最终没去成。还没等羊家三小只长大，战火就烧到了这座与世隔绝的小村庄。

　　爹娘死了，邻居死了，村长死了，好多人都死了。整个村子成了废墟，被苍蝇和蛆虫鸠占鹊巢。羊小二跟着两个兄弟逃离了故乡。

　　三只小羊挣扎求存，他们乞讨、打短工、偷、抢……大哥凶悍，三弟沉稳，他们护着一到关键时候只会嗖嗖掉眼泪的羊小二，磕磕绊绊地，一个年头又一个年头地，把小小的身躯一节节撑高。

　　那一年，他们好不容易来到一座相对安稳的城池，入城没几天，起义军就打来了。
　　那时的天下数不清的王，此起彼伏，这头倒下一个，那头转眼就冒出三个，跟打地鼠似的。打到他们脸上的这支势力早就恶名昭彰，男女老少落到他们手里，都没好下场。

　　大哥拽着两个弟弟就拼命跑。全城的人都在拼命跑。
　　羊小二的胳膊一直被大哥紧紧揪着。他跑得越来越脱力，突然，大哥的手不见了。

　　羊小二那一瞬间惊恐极了。他张嘴想大喊，但后边的人推着他，前边的人不等他，身边所有人都在疯狂叫喊，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羊小二不敢回头，跑出了城，可他找不见大哥和三弟了。

　　羊小二徘徊在一簇又一簇难民里，茫然无措。偶尔会有人扫过来看他一眼，一个瘦弱、肮脏、眼里蓄满泪水又写满无助的小孩。但也只是看一眼，然后继续赶自己的路。

　　还有泪可流都是幸运的人。更多人连恐惧和悲伤都被剥夺了，只有一腔麻木还在拖着两条腿。

　　羊小二还看到，有的人干脆不走了，坐在地上，等死。

　　羊小二在心里问娘亲，娘，我该去哪里？

　　他看向西方。

　　西方有羽神。羽神有求必应。
　　他想求大哥平平安安，三弟出人头地……爹和娘，好好地走过奈何桥，去寻找平安喜乐的下一世，不要再牵挂他们了。
　　他要替娘亲，照顾好他的兄弟们。

　　羊小二开始朝西边前进。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春夏秋冬，从一个小孩走成了一个少年。

　　最后，他离传说中的羽山只有一步之遥。还要渡过一条很宽的河。
　　羊小二没有钱，偷偷钻进一个货箱，上了船。
　　船行到途中，在仓库里窸窸窣窣偷啃风干腊肉的羊小二被发现，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被提溜着扔到了甲板上。

　　这里不归羽山管，也不归中原任何一个势力管。这里是法外之地，杀人主要看心情。

　　羊小二差点被当场打死时，一阵巨浪扑过来，掀翻了整条船。

　　羊小二上船前不知道，羽山这些天天气不好，暴雨连下数日，江上风高浪急，已经有好些渔船遭了殃。

　　羊小二醒来时，已经在羽山了。
　　碰巧捞了他一命的人叫蒋叔，在羽山开了家客栈。蒋叔也是中原人，却不跟羊小二讲老乡情谊，他救了羊小二一命，不用命还，给钱就行。
　　没钱，出力。

　　羊小二成了蒋叔的苦力。

　　蒋叔做生意跟闹着玩儿似的，客栈的事一概不管，每天只乐意做一件事——骑着马出去遛鸟。他有一只浑身黑不溜秋的鸟，从不关笼子里，总是杵在蒋叔肩头，兴致来了就飞起来扑腾几圈。这鸟很凶，十步之外就能把其他鸟吓出一地毛，要是有不熟的人招惹它，它张嘴就叼。

　　羽山养鸟很常见，鸟类遍地都是，野生的，家养的，一百只里羊小二有九十九只叫不出名字。
　　毕竟这里是羽神的老窝。

　　来的第一天，羊小二就问蒋叔，他要去哪里才能拜到羽神。

　　蒋叔的嫌弃毫不掩饰：“那玩意儿有啥好拜的？”
　　羊小二：“……”
　　那……那玩意儿？

　　羊小二也不敢问，也不敢反驳，只执着又瑟瑟发抖地低声：“我来都来了。”

　　蒋叔一挥手，“放你一天假，进城逛一圈，哪哪都是羽神庙。”
　　羊小二搓着小手手，目光炯炯，“我想拜真的羽神。”

　　蒋叔搁下茶杯，斜睨他，“你意思是活的？喘气儿的？”

　　羊小二连连点头。

　　蒋叔嘿嘿一笑，“这一般来说是不用想了。”
　　羊小二失望。

　　蒋叔又说：“不过你还真赶上了好时候。”

　　羽神既是神，同时也是这个国的王，被百姓尊为“神王”。每一任羽神只有在登基大典以及十二年一度的巡城庆典上，才会在百姓面前露面。羽山历史上，有过只在登基大典出现过一次的短小羽神，也有参加了一次又一次巡城庆典的超长待机羽神。

　　当前羽山的神王是迦楼罗王。据说迦楼罗王登基时还是个小孩，但见证过那一场登基大典的人都说，当他们看到王座上那位神王稚嫩的脸上沉着而坚定的目光时，他们都知道，那定是一个好王。

　　蒋叔评论：“马后炮吧就。”

　　蒋叔来羽山十几年了，他也凑过十二年前迦楼罗王那场巡城庆典的热闹。那会儿，围观群众挤得里三圈外三圈，迦楼罗王坐在高大华贵的王座上，身着里三层外三层的华服，戴着有头三倍大的华冠，蒋叔不信就这还有人看得清那位王的眼神。

　　然而迦楼罗王确实是个好王。不必本地人吹彩虹屁，羊小二也感受得到。
　　比起被战火烧得七零八落、没一处好肉的中原，羽山像是另一个世界。

　　对。羊小二想起三弟说过的，世外桃源。

　　这里土地肥沃，粮食丰厚，商铺林立，城里每天都熙熙攘攘，行人摩肩接踵。这里很少见到凶神恶煞的捕快，但也没有地痞无赖，更没有中原每天习以为常的杀人越货、见利抽刀。这里的百姓只是扎扎实实地活着，农民种田，商人开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羊小二在中原腹地一路过来，啃过别人丢在路边的骨头，扒过死人身上的衣服，一时之间，他竟很不习惯羽山这些触手可得的丰盈。

　　这里仿佛完完全全隔绝了战火，连一点火星都飘不进来。蒋叔闲来无事，跟羊小二显摆羽山的优越，跟显摆自己老家似的，说羽山三面环山，一面环水，里面的人不好出去，外面的人不好进来，偏生这里的水土养万物，羽山人自给自足，日子乐得很。

　　而羽山人都有自己的土地，有自己的房子，只要老老实实耕作，老天爷饿不死人，自然没谁去想别的歪心思。
　　外地人来了这里，则都像蒋叔一样，经营点小生意，挣不到大钱，糊个口就行。

　　羽山人似是很习惯外地人的到来。外地人和羽山人混在一起，哪怕鸡同鸭讲，看起来也其乐融融。

　　迦楼罗王几乎只活在百姓的台词里，要问羽山人这个王到底做了些什么，他们也不知道，但日子长富久安，必定是王在护佑他们。
　　因此迦楼罗王定是个好王。

　　今年将是迦楼罗王第二次巡城庆典。

　　巡城庆典在秋季举行，正是最为丰收的时节。虽然以羽山土地之肥沃，一年四季都能收割粮食。

　　还有好几个月。羊小二掰着手指头数日子，心里充满向往。
　　他一个人好多年了。他离开家人好多年了。可他坚信大哥和三弟仍活着，一定仍在中原活得好好的。
　　大哥从小就凶，只有他欺负别人，绝不会让别人欺负了他去。所以他不会有事的。
　　三弟从小就聪明，只有他算计别人，绝不会遭别人算计。他也不会有事的。
　　以三弟的才情，兴许他都在中原当上大官了。

　　对了，待见到羽神，羊小二还有一件事想求。
　　他想求中原的战火快点结束。谁当皇帝都好，不要再打仗就行。他想回去，找到大哥和三弟，和他们一起平平静静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