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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纯阳与万花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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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里秦川,西起宝鸡,东至潼关,南依秦岭,北亘九嵕山,物产富饶,春秋战国时为秦国故地,号称“金城千里,天府之国”。一道渭水,穿黄土高原,过关中,注入黄河,滋润着八百里秦川。大唐都城长安,居于渭水河畔。长安城西南四十余里,即为翠华山。一条古道穿山而过,直入都城。翠华山脚下,道旁的绿树环抱中,竹竿挑出一个茶幌子。
这一日,盛夏过午,艳阳高悬,天气热得像大火刚刚烧过。林木花草无精打采,只有知了闹得正欢。
茶馆前,一个伙计眯着眼,倚着门,时不时地打个哈气、抓抓脖子。这里是入长安的必经之路,往常,此刻正是茶馆最忙碌的时候,可自从天都镇闹起了瘟疫,这里的人就少多了,所以无论老板,还是伙计,看起来都很清闲……突然,伙计张开眼,眼中精光乍现。他直起身子,掸了掸身上的尘土,脸上也堆起了笑容,口中喃喃道,“终于有生意上门了。”
不消片刻,顺着这条古道,数骑快马飞驰而来。这道路窄而坎坷,马上的人却丝毫不受影响的策马扬鞭,催马疾行。
远远地,伙计扬起手中的汗巾,大声招呼:“客官,天热,前面数里都没有歇脚的地方,不如留下来,喝杯茶……”茶字刚刚出口,那些马匹已经如风掠过……伙计望着渐渐远去的身影,拉下脸,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嘴里骂了一声,转身就要回到刚才的地方打盹。那些人又拨马奔了回来。店伙计暗叫不好,脸上又堆起了笑。一行人奔到近前,猛一勒缰绳,骏马高声嘶鸣、人立起来。马背上的人顺势飘身而下,动作从容飘逸……
为首一人笑道:“这里可是赵家茶馆?”
“正是,正是。”伙计笑着应道。“您是喝茶呢,还是用饭呢?”
那人看着伙计,客气道:“我找赵老板。”
“在的,在的。”那伙计笑嘻嘻地道:“祁大侠,诸位纯阳侠士,里面请吧!”
为首那人上下打量着伙计,道:“敢问小哥贵姓,如何认识在下?”
伙计嘿嘿一笑,道“小的赵茶,祁进祁大侠您的声名远播,天下人哪有几个不认识的呢!”
祁进的弟子们闻言无不意气扬扬,祁进扫了他们一眼,将缰绳丢给最后面的一个弟子,道:“小葵,你去喂喂马。”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应了一声,接过师父师兄们的缰绳,牵着马去了道旁。这个叫钟小葵的少年身形刚刚拔高,整个人瘦得象一根青竹,且肤色微黄,容貌并不出众,只是一双凤眼,黑白分明,清澈有神,让人见之忘俗。他看师父师兄随着赵茶进了店里,便把马匹拴在道旁树上,让它们径自吃草,自己则从马上褡裢里掏出一本书。
恰此时,山道上忽然出现一辆马车。车速飞快,马匹大汗淋漓,口吐白沫。车夫尽力拉住马匹,可是那马似乎是惊了,并不受控制。
钟小葵把书往怀里一揣,待到马车靠近,提气一跃,飞纵到马身上,抽出长剑,挑断索套。索套一断,马的四蹄撒开,转眼跑了开去。钟小葵飞身下马,双手一抬,拉住车辕前梁,随后轻轻放下。车夫惊魂稍定,便跳下车,对着钟小葵,倒头便拜,感激道:“少侠,多谢您救命之恩。”
钟小葵一扶车夫的手臂,边将他拉起来边道:“举手之劳,不用客气。”
那车夫退后一步,毅然跪下,“少侠!救命之恩,我王十八无以为报,在这里先给你磕个头,我心里才舒坦。”
钟小葵侧身退开,并不受礼。
“磕什么头!”车厢门一开,一个身穿华服的年轻人钻出车来,跳脚对着钟小葵大嚷道,“你这一举手,马车的马没了,我们还怎么走?!”他一抬头,正看到路旁吃草的骏马,又道:“不行,你得赔我马来!”
钟小葵知他心意,道:“那些马不是用来驾车的……”话音未落,华服青年猛地挥出一拳,击在少年肩膀。
车夫心中不平,浓眉一竖,挤到二人之间,大喝:“人家素味平生,好意相助,你怎么无故打人?”
“好啊!”华服青年冷笑,“王十八,你这胆子不小啊,我看你是不把我看在眼里了!”
王十八气往上撞,发作道:“方才我说马已经筋疲力尽,你不听,夺过鞭子胡乱抽打,才让马受惊。若没有这位少侠,今天你我连人带车,一个也别想整个回去。如今马跑了,我没有埋怨你,你反而倒打人,莫非你们凤翔赌场就这样仗势欺人吗!”
华服青年暴跳如雷,“姓王的,你要是耽误少爷我的大事,莫怪我心狠。”
车夫性子刚直,还要争辩。
钟小葵一拉车夫,对华服青年道:“我这马虽不能给你,但我可以帮你去追回那匹马。”
王十八见少年刚刚救了人,还遭打骂,不但没有生气,还要去寻马,心下更过意不去,忙道:“少侠!那马是我的,跑了就跑了,你好心救人,莫受他的闲气,别管他胡说八道。”
“不妨事,帮人帮到底,你们在这里等等,我就回来。”钟小葵转身上马,策马去追。
王十八心中不忍,狠狠瞪了华服青年一眼。
华服青年以为钟小葵怕了凤翔赌场,正自得意,见一个赶车的苦力对自己直眉瞪眼,心中暗恨:该死的蠢牛,待爷爷办完了事情,回头要你好看!
两人谁也不言语,过了片刻,只听得马蹄声响,一群女孩子策马而来。这群女子衣服有黑有紫,为首一人白发红颜。她看到茶幌子,勒住马,道:“咱们在这里歇歇,喝口茶,也等等小师弟。”其他女子闻言,笑着应和。一时间莺声燕语,好不热闹。
华服青年见这几个女子虽是深色衣衫,但掩不住娇媚的模样,尤其为首的女子,模样端庄秀美,配上银发如雪,别具风情,脸上露出垂涎之色。
“谷师姐。”女孩子们看华服青年神色,羞愤难当,凑到白发女子身侧,怒目而视。
华服青年跳下车,涎着脸笑道:“我叫金奎,我姐姐是凤翔赌庄当家的如夫人,不知几位姑娘高姓大名啊?你们来这长安地界,有啥事找我就行了。”
白发女子冷冷道:“万花门下谷之岚,路过此处,不敢叨扰贵庄。”说着,转而对其他女子道:“这里太吵,咱们还是进去等吧。”说着,率众走进茶馆。
金奎伸手想拦,其中个女孩儿一抬手,用手中的判官笔轻轻一点,金奎只觉得半身一麻,登时摔倒在地。
谷之岚嗔道:“阿宁!”
阿宁一笑,走进茶馆。
王十八见状,忍不住哈哈大笑。
“你!”金奎恼羞成怒,又听闻一阵马蹄声响。钟小葵捉了驾车的马已然回转。他下马将缰绳交给车夫,忽听得茶馆内师兄呼唤,忙应了一声,跑了进去,进门前,他听闻有人叫嚷,扭头看见马车的来路上,奔过两名健仆,向着金奎而去,倒也不再关心,走进了茶馆。
祁进看钟小葵进来,笑道:“这是我前两年收的小徒弟,叫钟小葵,道号天葵子。来,小葵见过万花的各位师姐。”
万花众姝面面相觑,脸上露出似笑非笑地神情。钟小葵不明所以,一一见礼后,又看向师尊。祁进垂眸不语,神情高深莫测。
谷之岚看着祁进,心中好笑,也不拆穿,道:“这次天都镇的疫情严重,师傅派我们出谷救治百姓,查找病源,我们也是人微力薄,难以做的周全。虽然还有个红衣教在施药救人,但她们却不愿与我们联手,现在疫病的源头病因还是没有头绪……”说到这,谷之岚不由得眉头紧锁。
“小师弟发觉天都镇里面有些古怪,可我们人多,被盯得紧,他就独自一人去探查了,可惜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一个紫衣少女忧心道。
“紫舒,你也不是不知道毓风的脾气。”谷之岚道,“还有你们几个这次闹得有些过了。”
紫舒道:“还不是素心,阿宁闹的。”
阿宁笑道:“这都是素心的主意。”
素心笑睨了一眼阿宁,阿宁吐了吐舌头,不再说话。
钟小葵听着那些女孩子笑闹,只觉无趣,又见师兄们看得兴味盎然,便想出去转转,恰瞧见师尊与谷之岚相视一笑。二人虽没有言语,但钟小葵觉得这一笑好像胜过了千言万语,心中一动,忙转开头。
茶馆外一阵马嘶,接着啼声杂沓,而后又安静下来,就连蝉鸣声都听不到了。钟小葵正觉得奇怪,忽见茶馆的门帘被挑起,走进来一人,那人面罩轻纱,一身白衣,衣摆却是鲜红色,好似血染的一般。赵茶一见来人,吓得一吐舌头,转身溜进里间。
祁进也看到来人,一张俊脸顿时冷了下来,那人径直走到祁进的桌前坐下,道:“进哥儿,好久不见了。”
祁进面色如霜,道:“贫道紫虚子。不知‘焚海剑’姬别情姬大人驾临此地所为何事?”
姬别情一笑,“凌雪楼向来有进无出,你无论改什么名字,在我心中永远都是祁进,是天生的杀手。”
“杀手祁进早已经死了,如今的紫虚子跟凌雪楼再无瓜葛。”
姬别情环视了茶馆一周,然后目光落到祁进身上,目光脉脉含情,笑道:“也不知吕洞宾那牛鼻子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竟然死心塌地的跟他做了道士,难道你忘了你我二人当年的生死相依?如今‘暗箱’少了你,剩下我一人,还有什么趣味。”
祁进望了一眼谷之岚,正色道:“当年我年幼无知,办了许多的错事,遇到恩师才知道悔改。十余年来,午夜梦回之时,祁某常为噩梦惊醒,即令后来竭尽心力补偿当年受害之人,仍是无法摆脱,或许这便是因果之报。”
“因果?”姬别情缓缓说道:“当年我救你一命,带你进了凌雪楼,可你丢下我而去,这因果该如何了结?难道你真的不念往日的恩情了吗?”
祁进从腰间解下一枚令牌,伸手放在桌上,道:“这枚令牌是祁某的信物,他日若有所为难之事,持此令牌到华山顶上,只要不违天理,祁某必将舍命一报,便当是还了当年的恩义吧。”
姬别情拿起令牌,在手里把玩了一下,丢在桌上,冷笑道:“好一个还了当年的恩义!祁进,今天你跟我走便罢,若不然,这茶馆里的人,一个也别想活着出去。”话音未落,一个纯阳弟子忍不住跳起来,怒道:“师傅,别跟这男不男、女不女的家伙啰嗦,凌雪阁怎么了,我们堂堂纯阳宫还怕他们不成?!”
姬别情眉梢一动,只听得破风声响,一只暗器直向那名弟子打去,祁进见状一挥长袖,那名弟子只觉得眼前一花,‘当啷’一声响,暗器和茶杯同时落在地上。
纯阳弟子纷纷拉出宝剑,对着姬别情。祁进一摆手,道:“姬别情,我不愿与你动手,你还是请回吧。”
姬别情站起身,伸手从剑鞘中抽出焚海剑,剑身火红耀眼,冷冷说道:“拔出来的剑还能收回去么?”
祁进无奈地摇摇头,站起身。谷之岚手中紧紧握着判官笔,站到祁进身侧。
姬别情目光移向谷之岚,杀机涌现,手中长剑化作一道红光劈向祁进。祁进凝神归意,施展北冥剑气,所谓太极无极,两仪化形,三才化生,四象轮回。剑气暗合八卦,飘逸自如。姬别情的剑光虽然始终笼罩着祁进,却攻不进去,姬别情心道:“早闻纯阳的紫霞功奥妙通玄,进哥儿是想让我知难而退,我偏不。”想到这姬别情故意大声说道:“进哥儿,你的剑法退步了,这么慢慢悠悠的剑法,怎么杀人,你且看我的。”
姬别情拿出看家本领,一按手中的机簧,焚海剑顺势飞了出去,祁进用剑一挡,焚海剑竟然自己改变了方向,原来焚海剑本就是一把锁链剑,姬别情甩动锁链,只见空中红光飞现,霎时间笼罩了整个茶馆。
纯阳万花弟子不由得纷纷后退,只有谷之岚呆呆地站在原地。一道红光划过,万花弟子纷纷惊呼:“师姐小心。”谷之岚这才如梦方苏,眼见红光已到眼前,慌忙拿判官笔去挡。判官笔却扫空了,焚海剑像长了眼睛一样被收了回去。只见祁进一手握着锁链,茫然不动。
姬别情冷冷地说道:“你变了,你该知道我的锁链上是有剧毒的,若是以前的你只消用剑就可挡住那只飞剑,而你这次却用了手。”
祁进的脸色变得苍白,谷之岚赶忙飞奔过去,用手封住祁进的穴道,暂时止住毒气的扩散,一面关切地问:“祁大哥,你怎么样?”
祁进双目紧闭,默然不语。
姬别情仔细打量着谷之岚,道:“你就是谷云天的女儿谷之岚?”
谷之岚不由一怔,道:“你认识我爹么?”
姬别情哈哈大笑,道:“真是冤孽啊,十几年前,我和进哥儿受命杀你家满门,进哥儿见你年幼,放过了你。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却站到他的旁边。若非我是当年知情之人,实在是难以相信。”
谷之岚不由得身子微颤,道:“这、这、这是真的么?”
祁进微睁二目,本已苍白的面上变得僵硬,血色全无,微微地点了点头。
“祁进,你这么多年苦心积虑,竟然就为了她?”姬别情大笑起来,笑声却显得凄怆。他背过身,扔给谷之岚一个小包,道:“这是解药,救不救他全看你自己了”说完拿起桌子上的令牌,转身而去。
谷之岚将药给祁进服下,一众纯阳弟子纷纷涌了过来,祁进此时已然昏睡过去。
谷之岚退后几步,望着祁进,神色复杂,她看了一眼满面担忧的师妹们,率先离开茶馆。此时,姬别情早已无影无踪了。鸣蝉又闹了起来。
“师姐,”素心担忧地看着谷之岚,谷之岚回头看了一眼,道:“咱们先离开再说。”
茶馆内,祁进很快醒了,他一睁眼,发觉万花的女弟子们已经不在,挣扎起身,向外走去,却只看到聘婷少女们骑马的背影转过山坳,谷之岚那一头白发在风中高高扬起,显得那么刺目……
“师父?”一个纯阳弟子担忧道:“要不我去追他们。”
祁进叹了口气,摇摇手,道:“算了,咱们还是先办自己的事情吧……”话音未落,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
祁进抬头,目露期盼,却发觉转过山坳的是纯阳弟子打扮,眼中忍不住流露失望之色,待到近前,发觉来人竟是静虚一脉弟子荆空儿,脸色更加阴沉。
荆空儿驰到近前,翻身下马,对着祁进行礼。祁进神色冷峻,道:“荆空儿,你来这里做什么?”
荆空儿苦笑着搓了下脖子,道:“师叔,我来是为了这个人。”说着,他从马上解下一个人,平放在地上。
钟小葵一见地上倒着那人竟是王十八,脸色丕变,不等师父说话,抢上前,摸了摸脉搏,道:“这人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现在就死了?而且……还死得这么凄惨!”看着王十八身上破烂的衣衫,钟小葵心中仿佛有一把火烧了起来。
荆空儿道:“这人突然从路边冲出来拦住我的马,非让我来‘赵家茶馆’,替他警告恩人小心凤翔赌庄的人。”
天很蓝,似乎有些低,太阳晃得人眼很难受。
钟小葵攥紧了拳头,火烧到了少年的眼里,一片血红。
“凤翔赌庄?”赵茶从茶馆里探出头,满是惊讶,“你们招惹了凤翔赌庄?”
祁进看向赵茶,道:“怎么?凤翔赌庄惹不得?”
“民不与官斗!”赵茶叹了口气,道:“这凤翔赌庄后面可通着天呐。”
“哦,这赌庄是什么来历?”
赵茶伸出手,晃了晃。一个纯阳弟子看了师尊一眼,递过去一块银子。
赵茶掂了掂,说道:“凤翔赌庄原本叫凤翔庄,庄里既无大富,也无大贫,都是务农为生的本分人,后来长安杨家,就是宫里最得宠那位的杨家人看中这里,或强买或阴吞,巧取豪夺这里的田产。就只几年时间,杨家就把凤翔庄吞并了。庄里人无力相抗,有的索性把田产弃掉,另寻安身立命之所。还有些乡民无处安身,只能留在那里。这人打扮看起来就是凤翔庄的苦力,也不知得罪了哪位,被这样打死了。”
钟小葵道:“他刚才赶着的车拉着一个人叫金奎。”
“原来是他。”赵茶啐了一口,满脸不屑,“凤翔庄有家无赖姓金,杨家一来,他们就贴了上去,献上了自家漂亮女儿。也是那女孩儿运气,得了宠。金家就得意起来,尤其金奎,就是条疯狗,还以庄主舅爷自居,到处欺压乡里,最不是个东西。”
“师父,”钟小葵忍耐不住,低声道:“我想去趟凤翔赌庄。”
祁进看了眼少年,说了声“好”!
荆空儿忙道:“师叔,我也陪这位师弟去吧,正好把这人送回家去。”
祁进没吭声,走进了茶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