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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四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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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水之上的断桥旁边的一块空地上栽了一大片一大片的荆桃花树,园子的名字也取得稀奇,叫做萋萋。
“今年乍暖还寒的早春比往年更冷些,尊主要保重身体,莫要再站在风口里,伤了自己。”雪姬来到时萱身后,想要将手里的锦袍披在他的肩上,却被时萱偏开的身子,默不作声地阻止了。
“虽是冷了些,可是到底没有牵绊住樱桃花的绽放。”时萱一身黑衣黑纱,没入粉白色的花海里,突兀得厉害。
他倒不在意地继续道:“‘萋萋’,那是时洵与我提过的一个名字,说是日后要圈出一块空地来种些花木,名头已是被她想好,移栽照料的活儿则是归我。她说那话时笑得一副风轻云缈,我乍一听还以为这次她是打趣我,她小时候很淘气的。”时萱说到这里,他伸手压了压左边胸腔,那里喧嚣严重,揪着他的难受不放。
“世间的字词那么多,怎么会用了‘凄凄’?那时的我还不曾意识到,自己大约是躲在时洵看不到的角落里许久,久到忘记了阳光的温度,久到以为所有的侥幸都会无疾而终。如今想想,初听时的错觉,却是如今的难以名状。”
时萱寂寥地站在一株纷纷扬扬的淡粉色的荆桃花树下,沾了他一身花色,他仰着头,有些专心地看着风动花摇的景致,他身上的黑衣也被花瓣装扮的浅了一些,远远看去像极了原先那个聃谷宫的执剑少年,那时明明是稚嫩的脸庞,瘦弱的肩膀,还是挺起胸膛,直起腰身,撑起了肃重的玹衣官纱。
像是从不属于这个暗色的鬼域里,眼前褪去青涩无邪的男子,太过像是被一阵闪光错误地带进雪姬的梦里,经历着一番番噬骨灼心。她原以为他早已对过去挥别,抽身走入他的注定,只是当他走进嫣然的花海里,扬起头的模样,戳破了雪姬的臆造,原来,他还是一如当年的那个少年。
“好像好久都没有跟时洵一起守过荆桃花开,那时她还小,喜欢在□□里穿来穿去,乍凉的春风袭来,漫天樱桃花飞,粉色,白色,湿了她一身,她站在花树下回头瞧我,手里捏着糖人儿,笑得很是好看。”
时萱伸手将落在他额头上的一朵樱桃花拿下来,用指尖轻轻碰触着蜜黄色的花蕊,细腻的花粉留在他的指尖上,滑滑糯糯的,让他记起捏住小时洵脸颊的感觉,他轻轻地笑了起来眼中情动微澜。
“我死了之后,便把我葬在这儿吧。”
“尊主!”雪姬第一次遇到如此随意笑着说出自己归处的人,她一瞬间的惊慌失措,不安地抬头看向眼前之人,待她看清眼前浅笑晏晏的人儿眉眼里透露的认真冷情之后,她顾不得黛眉香腮,满脸胭脂泪。
如何把这样残忍的归宿说得这般轻巧,如此轻描淡写着自己的尘埃落定,尊主,你向来寡情,对自己亦是不曾例外,只是你人生中的唯一的不寻常,只怕你骨骸消弥于荆桃花树下,那人都不会为你掉一滴泪。
如果说世间上有极酸涩的果子,雪姬恐怕是非要去尝一尝的,她实在是想确认一下,到底那份被世人皆称之为的最为酸涩之味有没有比此时此刻更加令她苦涩、嫉妒,与心伤。
九都山中的早春之风一经吹过,满山遍野都盛放着各色春花,烂漫缤纷,很是漂亮。
天气渐暖的时候,兰溪的身子也慢慢好了起来,不再是终日昏昏沉沉,咳嗽的次数也少了很多。今日的春光无限明媚,兰溪牵着时洵的手,漫步在春日里,心照不宣地十指紧扣。
“你这般好相貌,怕不是欠了别人不少情债吧?”时洵探着头,盯着兰溪春华的面容,薄薄的一层春光洒在兰溪的侧脸上,惹得时洵的心头喧涌悸动。
“想听我说什么?说那些是经年旧梦?说有不少红粉佳人?”兰溪牵住时洵的手紧了紧,眼波流转,他停下脚步,眸色朦胧,“春色撩人,夏光耀华,秋色醉人,冬日清润,却进不了我的心,洵儿知道为何吗?”
“为何?”兰溪的黑瞳里只装着时洵一人的身影,连时洵身后的芳菲,皆无痕迹。
有些话说来匮乏苍白,眼神却是骗不了人的,只稍一眼,便遮不住喜欢的光。
“嘘,秘密。”兰溪欺身压来,贴在时洵耳边,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恰好骚动着她的心。
兰溪拉着时洵的手继续向前走,她却愣怔地留在刚刚的过去,脑海里是挥之不去的是兰溪的身影,他靠近她时眉眼的温柔,他嘴角含着的笑纹。她原来并不知道兰溪竟会如此勾人,原来翩翩公子也能蛊惑人心。
主洞之内只有时洵与柳因,二人日常地进行煮茶惯例,此时除了瓷器相碰的清脆声以及水汽的声音外,显得格外冷清。倒不是不喜欢,只是近来有些不习惯,时洵凝神想了一下,随即记起自己捡了一只蹦蹦跳跳地一刻也不消停的兔子来。
“柳因,惜柔去哪儿了?好几日都不曾见她出来蹦蹦跳跳了,是不是病了?”时洵将手里的红陶茶罐递给正在烧着热水的柳因,询问他有关白惜柔的去处。
柳因愣了一下神,后知后觉地接过茶罐,“这只兔子喜欢热闹,大概出去玩了吧,仙君莫要惦记她,容易伤神。”
时洵看着低头忙碌的柳因,宽大的绿色衣衫有些松垮地系在他的身上,他眼底的血丝很是明显,时洵有些担心,“小柳儿,你最近怎么憔悴得这么厉害?”
“只是消瘦了些,没事的。”柳因埋着头,不敢直视着时洵的眸子。
“你与我来这九都山多久了?”时洵没有继续追问柳因的回避,她向来不是那种勉强他人的人。
柳因摇着头,嘴里含糊着说:“有些记不清了。”
“好久了,久到聃谷宫里的柳木又长出一拨来。”时洵抬起手放到自己的下巴处,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那处,而后若有所思地摩挲着。
“兰溪生病的时候,时萱来过。”
柳因一惊,忙抬头看向时洵,只见时洵神情淡淡,好像与她无关紧要一般,像是无意间提起山涧处的绿意,又像是随口一提茶水的温度。不冷不热,却使柳因浑身发冷。
“他耗了大半个修为来了此处,西纪之地怕是终究有一天要被破的。”时洵吹了吹茶水,指腹轻轻滑过杯底,“他总是这个脾气,舍得一切,只为自己的性子。”杯中的绿茶青青,几片茶叶舒展打转,激起了浅浅的水涡,像极了时萱脸上的酒窝。
“仙君!”
时洵突然将手盖住杯口,溅出的几滴茶渍顿时弄湿了时洵的莹白色袖口,星星点点,扎眼得很。
“我对他说了狠话,小柳儿,我是个坏心人。”
柳因急忙上前来,掏出怀中的帕子紧张地擦拭着时洵手腕处烫得些许发红的地方。
“仙君怎么会是坏心人呢?仙君是个善心人啊。”
那时,小时洵缠着稍大一点的时萱偷偷跑出聃谷宫,挤在乌泱泱的人群当中,去瞧那些稀奇的武艺大戏。小时洵使劲抻着脖子用力在原地跳了跳,却始终看不到人海前的精彩,她攥着手心,踮着脚尖,冒出毛茸茸的小脑袋。突然在她身后的时萱弯下腰将双手放在她的腰间,将她举起来。豁然开朗的视线夹杂着身后之人的呼吸,如今再记起来,还是那么鲜活,仿佛不过昨天而已。
“你……你不要见他,小柳儿。”
年少的时萱将靠在自己手臂里的小时洵放下来,他用力抓住小时洵的手把她拉出人海,而后将手里的糖人塞到她的手里,用力捏着小时洵的脸颊,酒窝隐隐,“看到了吗?好看吗?”
“永永远远也不要见他。就让他困在西纪,直到芳菲落尽,直到海枯石烂。”
一滴泪从时洵眼中悄然滑落,最后的几个字她用颤抖的声线缓慢地吐出来。
柳因仰着头,看到时洵的脸色苍白,泪水迷朦了她的双眼,像极了时洵小时后喜欢的冰凌花,美丽易碎。
“仙君,我柳因再也不会帮着鬼主伤害九都山中的人了。”柳因起身跪在时洵身前,指天发誓,嘴角紧抿。
即使时洵再如何喜欢冰凌花,即使它在阳光下再如何晶莹剔透,如今的她却再也不愿提起那份喜欢,那些装扮了她整个无忧无虑幼时的冰雪清。
“柳因,我辜负了年少的时萱,我囚了他一生,毁了他的四季,你说,他怎么能甘愿只在冬季出现呢?其他的时光呢?他是仙族的时萱啊,他是聃谷宫的长徒啊,他是……我的萱哥哥啊。”
时萱,你是我回忆里的一根刺,碰不得,看不得。
时洵用手盖住双眼,咬着唇哑声泪流。
作为萱哥哥,何曾拖欠过我?可是,你不再只是我的萱哥哥,从你背负着鬼主的身份时起,我们之间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仙君,莫要哭了,山中突然下起了大雨,已是潮湿异常,不要再平白添了青苔,斑驳了春光。”
眼前哭得伤心的时洵,在兰溪仙君出现之前,柳因已是多年未见过,那是言笑晏晏的儿时,小小的时洵才会在人前哭得令人心碎。
没有法子跨过的河,河面上搭不起的桥,河水的暴涨泛滥,若是硬渡,太容易夺去人的性命,既然如此,纵使过去里有他,从此只能各安天涯。
哪来的相遇便能相许?哪来的牵手便是一生?哪来的相爱便能到白头?陌路之后,往事种种,不过是过眼云烟;若是纠葛铭心,不过是夜深阑梦,偶有恍惚罢了。
九都山外虽然未被山雨光临,白惜柔心里头却下起了好大一场雨。
对面的人儿眼神黯淡,记忆里那双好看的桃花眼也失了灵气,总是在他面前委屈自己,惜柔觉得她自己太累了。
“徽昀,小怜死了,死在沅澧江畔,我不是她,我是白惜柔,只是九都山上的一只兔子,我够不上你的身份,我配不上你这般的人儿。”
如今他的眼泪是为了什么,惜柔猜不透,读不懂。
“你不是爱着红颜吗?你不是心里装不了海棠花吗?”
徽昀低垂的眼帘用力抖动,他讶异地看向白惜柔。
“这次你又是戏弄我?是不是因为我一把火烧了红颜的洞府,所以这次你又来招惹我?”
最后以小怜身份活在世间的兔子,在熬过了咽气的危险之后,清醒的第一刻,她便拖着病弱的身体,没有迟疑地将红颜的狐狸洞用一把大火烧掉了。
这只不好惹的兔子,从来就是这般胆大包天,即使是狐主又如何,若是惹了她,她照样还回去。只不过,狐狸洞外的玉兰花树,她却没有动一株。
毕竟是藏在心里那么久的人,怎么能一下子就忘了。
“是你不要我的,何必装作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徽昀,这次我会再自己骗自己了。”
一脸倔强的惜柔从徽昀的身边擦身而过,直挺挺的背影,即使在离开了徽昀的很远的地方,依旧没有塌陷。
路边刚刚拔绿的小尖草被白惜柔毫不怜惜地薅下来,只见她用手将一小团草梗揉在一起,又来来回回搓了搓,而后便用一根新的草梗打了个实在是不算好看的结,只是她好像很是满足,拿在手里端详了良久,然后带在自己的手腕处。
“草环比花环好看,不用担心会不会凋落。”
那日新婚之时手腕上的海棠花环,大概在他手牵过来的时候,便败落了。只不过是小怜的心编织了一个漂亮的假象而已,而触动的机关就是他投过来的眼神,一如在荒山里用手捧着还是白兔身的她,盯着她的红色眸子,不能自拔。
“偷来的东西总是要还回去的,要不然错觉太深,便搭了自己进去。小兔子,恭喜你,逃脱了。”惜柔自言自语,手指摩挲着手腕处的草环,忽然一个不小心,扯断掉落。凉风习习,扬起的黄色沙砾将草环的尸身半掩埋葬,在春色无边的时光中黯淡破碎。
“去哪了?”柳因挡在惜柔回主洞的山路上,他歪着头上下打量着风尘仆仆的兔子,意外瞧见惜柔的眼睛有些肿。
“柳君竟来关心我?我这只兔子真是积了大福了。”惜柔转了转眼睛,脸上又浮现出往日与柳因戏谑时的表情。
柳因的眼神避开惜柔故意扯出的笑容,心里十分气恼自己多管闲事,于是顺着自己的冲动回了几句话后,愤愤地直接离开。
“白惜柔,揶揄我就那么好玩吗?”
“白惜柔,你不用积福我柳因都会关心你!”
“哼!”
不识好歹的小兔子停在原地,被柳因最后努嘴的一声哼逗得前仰后合。
“柳因真好玩,太好欺负了。”惜柔抱着自己笑疼了的腰,颇有乐趣地回味起柳因在短短时间之内快速变换的各种表情。
“傻!”惜柔伸手抹去眼角的泪花,看着柳因离开的方向,半晌后吐出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