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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溱与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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溱与洧
——《诗经·国风·郑风》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
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殷其盈矣。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
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
浣葛山庄内,溱生在飞来峰脚下的渚熏里煮茶。烟雾缭绕中,溱生完美的侧脸时隐时现,宛若仙人临凡,但不可如画,因太过清逸。
“皇帝呢?”
我随口问,拿过蒲扇帮忙煽火。
“还在生闷气,他的皇后今日礼成。”
溱生拿来用热水温过的茶盏。
“这不是件好事吗?”
“可惜新郎不是他。”
溱生小心地把冰投进火炉中,倒了盏滚烫的碧绿枫露茶,唤过晋宁殿已候了多时的仓庚,用缀锦盒装了给太后送去。溱生又倒出两盏茶,并不递给我,打开冰屉的上层,放入有攒心梅花的木格上,又往下屉水中加了些许硝石。
凉意于是四散开来,静候片刻,滚茶已经成了夏日消暑的清凉饮品。
“茶,还是要凉着喝。”
溱生捧起茶盅浅尝一口,脸上满是幸福的笑。被认可了吗?我也捧起茶盅喝了一口,丝丝凉意沁入舌尖。
“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邬菟。你会告诉皇帝吗?”
“我可不想舌头生生被拔掉。”溱生讽刺地说。
我眼前出现一条条蠕动着的血淋淋的舌头。
“可以问吗,薛家和皇家有关系?”
溱生没有答,只是问我:
“‘皇后'的婚宴上,看到常洧了吗?”
常洧?完全没有印象的名字,我绞尽脑汁地努力思索。哦,常颛的二女儿,宴席上沉默不语的女孩,面色苍白,眉目寡寡,瘦骨伶伶,可怜的病西施样子。我感到很奇怪,溱生这样的人,难道也不能免俗?
“洧是我妹妹,亲生妹妹。”我愕然,还是我落了俗。“不是皇家和薛家有关系,而是我,听听我的故事吧。”
溱生掉入回忆的口袋里打捞碎片。
“我和洧的名字——他们的故事,没有诉说的意义。妇孺皆知的故事,当然没有好的结局。那个男人走的很早,我虽然不时常回想起他,但是时至今日已经有了成千般模样的父亲。”
他称父亲为“那个男人”,真的很奇怪。
“之后我们被扫地出门,洧大抵是在那个时候病的吧。两岁的洧皱巴巴的小脸烧得通红,我不觉得可怜,只觉得累赘,毕竟母亲偷带出来的银钱一日比一日减少。母亲胡乱地去典当衣饰,大夫胡乱地抓药,我胡乱地煎来喂给妹妹喝。破草屋里满是药的苦味,妹妹自然是喝不下去的,总是要呕一半在我身上。于是,我也是药苦味的了。饿极的时候,我甚至幻想那些药渣子可以吃,但是闻闻我自己,又吃不下了。”
溱生脸上泛起一丝苦笑。
“现在的富人都把吃药渣当成一种时尚,不是吗?”
他问我。我张口却不打算回答,不是舌头打结,准确的说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要悲天悯人吗?溱生应该不需要。我还是默默不言地听下去吧。
“妹妹的热是褪下去了,原先圆润的粉脸变得黄且瘦,咳喘起来,药更是喝不进去了。我们已经断炊三天了。清晨,母亲蓬着头捧回一小袋米,我接过米看着她整理凌乱的衣衫,她突然像豹子一样跃起,红着眼睛,紧紧抓住我,像抓着救命稻草一般,把我揪得生疼。我看了看她哭的红肿得像桃子的眼睛,什么也没说。于是,第二天,我被插上三根稻草,推出门外,跪在街边。我依稀记得那天风很大,吹得我头上的稻草摇摇晃晃地东倒西歪。大风扬起很多沙尘,一些飞进了我的眼睛里,另一些飞进了别人的眼睛里,我们拼命揉着,努力睁大红眼睛看有没有买主。我还大略记得那时候有个卖刀的大叔,络腮胡子脏乱地纠结在一起,只露出甲壳虫一样闪闪发亮的眼睛。他抽出铮亮的刀子,在我头上一晃,稻草和几根头发晃晃悠悠地飘下,我们饿得发昏,没有那点气力搭理他。太阳毒辣辣地炙烤着大地,妹妹已经不看弥漫的尘土,晕过去了。我伸出燥热的舌头舔舔干裂的嘴唇,还是没有买主。”
小太监气喘吁吁地跑进渚熏,说皇帝请,溱生叫他回已经寝下。
“不去没有关系吗?”我问。
“管他呢。不嫌弃的话就请在我屋里安寝吧。”
“嗯。”
溱生在前面引路,我跟在后面。
毕竟是皇家,草野除和子家花园里的房屋同是小巧精致,但草野除的透明琉璃更显华贵。跨上高高的庭除,溱生屋内的陈设一览无余。各处能工巧匠进贡来的精巧玩器,文人墨客献上的名贵字画。
“整个一博物馆,对吧?”
“对,整个一博物馆。”
我和溱生笑得很开心。
“不收的话,这些东西只有被损毁,岂不是糟蹋了?”
溱生让太监和宫娥退下,持火点上“夜明珠”。
“继续你的故事吧。”
“几天过去了,我们也不具体清楚,总之就是一直没有买主。妹妹的热又烧上来了,妈妈心急火燎地直冒泡。我觉得我们都快要死了。卖刀的大叔已经开始拿另一个小女孩作示范。
那天没有风,所以没有扬起沙,所以看得更清楚,所以我们的眼光更迫切。薛家的老管家跌跌撞撞地一路小跑过来,肥厚的脂肪互相撞击,深深的皱纹间渗出油脂。他口里嚷着:“罪过,罪过。”边说边拉起我询问母亲价钱。我也不记得我卖了多少钱,母亲很高兴,拿着钱抱着妹妹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和溱生都没有流泪,因为眼泪不是用来纪念眼泪,就像悲伤不是用来祭奠悲伤。
“老管家领我进了薛家大宅,首先是要清洗干净,因为我是外面买来的脏东西。我当时只有七岁,足够作薛老太爷的孙子,薛老太爷却把我认作儿子,交与老管家养在花园书房之中,不得与外人见。”
“薛老太爷果真把我当儿子看待,教我读书写字,吟诗作画,只是不大热心,可能他也觉得像我这样的人学富五车也没有多大用途。但是不管怎么说,那些时光都是快乐的。其实他并不是常来,整日陪伴我的,是薛老管家。很和善的老人家,不多话,总是慈祥地笑着,变戏法似地掏出一两个小玩意哄我开心。因为无所事事,我整天闷在书房里看书,没有风的时候才敢出去走走,离花园远远的。”
“那些花儿?”我迫不及待地问。
“我害花粉过敏症,没有蕊的花是子茧父亲子菌种成的。”
“我才进薛家就又患上花粉过敏的病症,薛老管家连忙请来大夫为我诊治。我被绑在竹床上,手脚不得动弹,脸上、身上涂了药膏,盖着条沙被。过了几天,见我乖乖不搔挠,便去了桎梏放我下地,不许我出去,外面人声鼎沸,不知在做什么。等我痊愈,推门一看,园子里的花尽数没了蕊。薛老管家告诉我先前那些花已被连根拔除,这是薛老太爷花重金买得的。”
“冬天的时候,我遇见了皇帝。我最适宜的季节,应该是冬季吧,没有多少花。可是该来的东西还是躲不掉,丫环小梅带来了梅花,于是我又过敏了。幸好不甚严重,大夫给涂了药,叫我出去晒晒太阳。我随手拾起根树枝,百无聊赖地在沙地上划圈圈。有个阴影渐行渐近,我抬起头来望着他。”
呵,我甚至可以想像出溱生那时的样子,脸蛋上肿着几个红红的包,涂着黑乎乎的药膏,嘟着小嘴,瞪着大眼睛,一付惹人怜爱的模样。
“他穿一件玄色袍子,上面用金线绣了龙,华贵而不失内敛。十五岁的年轻皇帝,没有一点帝王气象,面容清瘦,眉目寡寡。他看着我说:‘你是我的了。’我疑惑不解。三天后,一顶小轿偷偷摸摸地送我进皇宫,我就一直在这里了。”
“喂,邬菟,洧和我一点都不像吧。”
“嗯,一点都不像。”
“还好。”
溱生熄灭“夜明珠”,卧下,我们抵足而眠,一夜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