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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清明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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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李朔会跟郑尘站在同一边,立时将地址告知,二人一道挟持着郝予言,来到书店后街不远处一个破旧的四合小院。
郑尘一路死攥着郝予言的手腕不曾松开,待李朔开了东间房门,他便将郝予言推进屋去,回身将门反锁。李朔怔怔站在门外,心头一空。未几,又悠悠一笑,走到院中一株紫叶李树下,望着满树懵懂树芽垂手而立。
“说罢。”郑尘堵在门口,目光直视摔在椅子上的郝予言。
郝予言揉着手腕,却不言语。
“让你说话呢!”郑尘气急,上前扳起她的肩膀。小屋简陋,窗户是老式的木格子糊着明纸。暮色透进来,氤氲的光线散漫而朦胧。郝予言迫不得已仰头看着郑尘,脸上已经是两行清泪。
郑尘心中大恸,却不知如何处置。先前的戾气去了大半,忙慌慌地摸出手帕,想给她拭泪,又觉不妥,手僵在半空。直至郝予言扭过脸去,自用袖子抹了抹眼睛。他才悻悻地将帕子放在桌上。
“我知道的,”郑尘道,“先前在碧海潮生门前,只以为你看见的是我姐或姐夫,一时着急……忘了顾及你的感受,想必……想必你心里也怕。”
郝予言才干了的眼眶,复又湿润起来。
郑尘又道:“有我在,自然不会让你就轻易死了。”
郝予言闭起眼,由得两行泪滚落双颊,“你们把我关在这里又有什么用?”她哽着声音道,“横竖是我的命,与其一辈子受罪,不如早死早完。”
“话不是这么说。”郑尘叹道,“如果我不知道便罢,既然让我知道,就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你……你放心。”
郝予言泣不成声,却不是因为害怕。只是她好久都不曾这么肆意哭过,便把这些年来积压的委屈,都随着眼泪宣泄出来。多少年,不曾有人告诉她“放心”,任她一颗心东游西荡四处悬着,今日怕死了,明日又怕仍旧活着……
“还是……告诉我罢。”郑尘直等她哭得够了,才放轻了声音缓缓道,“你看见了什么?”
郝予言兀自抽抽搭搭,抓起帕子,狠狠擤了一把鼻涕。
门外的李朔,一直站在树下。他听不清屋里人说了些什么,只隐约听见郝予言忽然哭起来,未几又在郑尘的絮语中平静下来。
“原来她不仅会流血,还会流泪……”他对着新发的一株枝丫道,又似自言自语,“你看,不知道的事情,尚多呢。”
“被人勒住脖子?”郑尘摸着下巴凝神,“可曾见到那人长相?”
郝予言摇头。
“可看清周围环境?”
郝予言又摇头。
“四下可有标志性物件?”
郝予言沉思良久,三度摇头。
郑尘抓了瞎。往常她看见周瑶死状,便能寻至周瑶家去,又见吴玉河死状,也能寻到百里之外的水闸,怎的此番轮到她自己,却什么都看不到?
“你是否故意隐瞒?怎能连个方位时辰都看不见?”
郝予言叹一口气,道:“幻境里,我原就是方才睁开眼睛,周围一片漆黑。尚不知方位,便被那人从身后用粗绳套住脖子,未几便窒息而死。”
“你几次都说有人使坏,依我看此番虽然渺茫却必有你未察觉的线索留下。眼前虽不知那人是谁,也不知他在幻境中留下什么蛛丝马迹,然可以肯定的是……”他顿了顿,眉间少有的笃定和沉稳,似变了个人,“就算你不去找他,按照预测他也势必会来寻你!”
郝予言看着他。他又站在窗下,身后尽是落日余晖,周身都带着暖融融的光。逆光中她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感到暖意从窗口缓缓渗过来,让人松弛得发懒。
郑尘接着道:“所以你只消呆在此处,每天李朔和我会轮番前来看护你,待书店事情平和了,你只说外伤痊愈,依旧还是回去,然后我们就静等着这位凶手找上门来。”未几又探问,“李朔知道多少?”
想着李朔又惊又恐却依然回护她的模样,她却不能对他尽言,郝予言微有歉疚,垂首道,“他只见我伤得蹊跷又好得古怪,只怕当我是个妖物。”
“哦……既什么都没说,妖就妖吧。”郑尘嗤笑,叹道,“有人偏爱当妖精却不得。”
又嘱咐郝予言,“旁的你也别多说,依我看他也不是会主动打听的人。以后但凡再见幻像,倒可以把他当做靠山。一回生二回熟,我看他且受得住你的惊吓呢。是好事,是大大的好事。”猛地又想起一事,正色问道,“今天下午又是怎么?”
“那位叫季琳琅的姑娘,被高空落下的一块玻璃割伤了脖子,失血而亡。”郝予言言简意赅,神色看似淡淡,然掩不住眸间一丝怖色。冲着暮色昏光,她颈子上仍有一条细细的粉痕未曾消失殆尽。郑尘瞥见,便知她虽口气愈清爽,经历想必愈惨烈。也不深问,只等她平息惊惧缓缓说来。
“一条两侧长着高大树木的漫道旁,有个绿墙红顶的洋楼。靠近路旁一侧的三楼,敞着一扇窗。隔着白纱窗帘,能看见花瓶中供着整束粉白的茉莉花。忽然刮起一阵风,风卷了窗帘,勾掉掩住窗框的木方,窗页被风掀动,撞上外墙,便有一大块玻璃被震碎……落了下来。”
她语声轻轻,眼神迷离,将幻象中记忆娓娓道来,然言之最后,生音仍难掩颤抖。郑尘忽而不忍,岔开话题道,“茉莉开花,想必不是近日,应该不用着急。”
“不。”郝予言摇头道,“她必和我的死有关系。”
郑尘一惊,问道,“何以见得?”
郝予言转向郑尘,目光中惧意大炽,“我……我见过她的。”
郑尘急道,“见过?在哪里?”
“在幻象里。”郝予言犹疑道,“下午回书店,我本欲再走,然见到那姑娘,只觉好生面善,似在哪里见过,便走近了去瞧,然我又着实不记得。思虑之间,她忽而转脸过来,我才看得真切……其实我并没见过她,曾记得的,不过是她一张画像……”
“你在幻象中见过她的画像?”
“是……”
“是吴玉河那次……”
“不,”郝予言缓缓道,“就在我死前,眼前黑漆漆的墙上,凌乱贴着几张画像。”
“不是说什么都没见?”郑尘大骇。
“和看不见也没什么区别,”郝予言道,“初时我以为不过是糊墙的纸。加之那几张画像画得不甚清楚,又在光线昏暗的地方,便没在意。后见到季姑娘,才恍然。而之所以能看清季姑娘的,也不过因她的画像距离我最为接近,而且……”她指了指左侧眼角,“她这里有颗泪痣,便因为这颗痣,我才疑惑是她。”
郑尘脑中乱成一团麻。由此看来,郝予言的死不仅不是意外,反而还与旁人有所纠葛。一时间颠倒错乱,竟寻不出个线索来。
“你可还记得墙上其他画?”
郝予言又开始摇头,只看得郑尘抓耳挠腮。
“算了算了,甭管是你或是她,都不急于一时。”他气急败坏地指着郝予言的鼻子道,“你也是,凭着自己的本事,竟然不想着尽量验看明白周围环境,也能寻个自救的出路。一问三不知,还好意思自诩是预言?我看吓唬人你倒是一等一的本事。”
郝予言被责得莫名其妙,翻了个白眼。
未几,只郑尘一人从屋里出来。见外面李朔手里捧着两个纸袋,似是趁他和郝予言说话的空档出去买东西了。
李朔正捧着东西站在树下垂头凝神,见郑尘出来,速将脚下土地胡乱蹭了蹭,转身正对郑尘。
“你……怎么出来了?”
郑尘觉察有异,故意往他身后瞧去,“我不出来,难道还住下?凭这破屋子,也配?”
李朔着他的目光转换角度,仍旧挡着地上一方被踩得凌乱的痕迹,“既不住下,怎地还不走?”
郑尘左右看不见,好奇心大盛,猛推他一把。李朔不防,向后急退几步,一屁股蹲儿坐在墙根下,硬是没把手里的东西扔了。
“你画什么呢?偷偷摸摸的。”
“别看!”
然李朔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郑尘蹲下,吹掉地面一层浮土,方看清刻划得极深的几个字。想必李朔等得极是无聊,便蹲在这里用树枝乱划。因他写过多次,是以在坚硬的泥地上留下深深凹痕,见郑尘来了,慌乱间用脚抹去,却没擦净。
“这是个什么字……”郑尘皱着眉头左右掂量看着地上的笔画。
李朔跌倒的时候半只脚正踏在几个字当中,毁了大半痕迹。
郑尘又看了片刻,悻悻站起,道:“鬼画符,想必是画咒骂我呢。活该你摔跟头,咱俩扯平!”伸手去拉李朔。李朔不接他的手,自扶着墙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松了一口气。
郑尘收回手,语气不似方才调侃,又道,“你租这个小屋子,不会就是为了躲我吧?”
李朔重将地上痕迹碾乱踏平,道,“凭你也想碍着我,也配?”话间透出少有的桀骜,令郑尘刮目相看。
“左右是你救了这个狗皮膏药,”郑尘往屋里一指,又道,“现在只好劳你照顾她些时日,一步也不许她出这院子。不,最好连屋子也别出。”
“这是为何?”李朔问道,然脸上却无惊疑之色,“她好端端的,为何不回书店?”
郑尘冲李朔勾勾手指,示意他附耳过来。李朔近前,郑尘神神秘秘地道,“她是妖怪,受伤后需闭关半月,否则见人吃人,遇佛杀佛!”
李朔方知郑尘故意作弄,然也想到郝予言伤愈太快,恐吓到店内众人,实不能就回。然又气郑尘,便冷哼一声往屋里去。
郑尘哈哈大笑,复又往地上看一眼,才转身出院。
春风席地,一层浮尘被卷走,露出地面上一处浅痕,隐约是郝予言的“言”字。
屋里,李朔将东西放在小桌上,瞥见郝予言好端端地坐着,下午一事竟似梦里一般恍如隔世。郝予言只冲他微微笑了笑,并不说话。李朔想起初遇她时,也是颇为狼狈,他还为她备过洗脚水,那时她的模样惊怯得如一只小兽,倒比现在生分多了。相较之下,反是此刻更随和,虽有他不知道的秘密,其实却也不妨事。他便不多话,只从一个袋里掏出仍旧热腾腾的包子,递给郝予言。
郝予言接过,触手温暖,便知他买了方不多时。此处房舍不是闹市区,包子摊想必也远,往返一趟包子不凉,足见他仔细。她心内着实感激,捧着包子吃起来。
李朔见她就吃,也不多问,又从另个袋子里拿出毛巾镜子梳子等物。末了又掏出一双草底絮布绒的粗面拖鞋,模样虽蠢笨,烟城百姓日常却也用得,一股脑也放在小桌上。便在另一侧坐下,看着郝予言吃包子。
郝予言被看得尴尬,取了个包子递给李朔,李朔略犹豫,也接了,两人遂大口吞咽起来。倒像是老夫老妻似得相对默默,共沐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