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店》焰煷

41、清明13

　　郑尘回了书店，只对众人说郝予言被书封利纸划破了面颊，女孩重颜色，便要好好休养一番，十天半月的恐不会来上班了。小吴最先起疑，先是问划破她面颊的是哪本书，又问怎么划的，末了不依不饶问出了那么多的血可有危险。郑尘一概推说不知，又说亲见了郝予言并无大碍，这才回书店报信。
　　小吴半信半疑，又想不出哪里不对，跟郑尘聒噪一刻便也罢了。郑尘抬头，却见沈璧星不知何时站在楼梯口，手捧着一本古书，正凝神看着他。郑尘知道方才的话搪塞不过沈璧星，便不等他问，讪笑一阵往书架间躲去。躲了片刻，探头见沈璧星走了，这才钻出来，往柜台走去。他虽口上说着时间还长，不甚着急，然早已心生忐忑，只是惴惴。不知为何，从郝予言预见了她的死期开始，他每每梦回总见到吴玉河的尸身沉在黑漆漆的水里，几欲去救，将他翻过来时，破棉袄里裹着的却是郝予言烂臭发胀的尸体，脸庞清白肿大，美目只剩两个黑窟窿，渗出汩汩黑血……他自知并没有郝予言的神通，所梦不过是心有所怖，然惊醒后也是满头满脸冷汗涔涔。
　　“绝不会什么线索都没有。”郑尘咬了牙，将柜台抽屉里的几个账本抽了出来。
　　未知书店的账本总共有七八个，其中黑皮红边的是往来银钱账目明细，黑皮蓝边的是出库书目明细，黑皮黄纸边的是进货采买明细，另有三四个蓝皮黄纸边的，是借阅记录明细。郑尘抽出来的，便是这几个蓝皮黄纸边的账目。
　　烟城不算大，少有图书馆，仅有的几个书店，规模也没有未知书店大。因沈璧星曾为□□，便在书店内设立了借阅图书的业务，无非也就是他偏好收集书籍，又能便宜好学之士往来，一箭双雕。然此举一发，借书的人多了，竟将未知书店簇成烟城第一大图书馆，也是无心插柳的结果。
　　初时只将来借书的人名并书名记录在一个本子上，然往来借阅的人多了，便觉不大方便，一是人名日期堆叠，查找不易，二是有节而不还者，追回不易。是以沈璧星将自己关在书院半晌，终于仿照郑梦商行出货单据，制出一份表格，按日期索引，将往来书目记录其上。又制新规，到店借阅者必须详细登记家庭住址，姓名出身，且每人单次只能借三本书，半月为限，逾期不还者不予再借。此举俭省了不少功夫，甚为便利。
　　蓝皮黄纸边的账目上，便是在书店办理了借阅证的会员资料。按照年龄男女分类，是以掌柜只要一见来人，便能大概揣度找到相应账本，及时取出校正。
　　郑尘并不知其中具体细则，揣度李朔并非潦草马虎的人，想必临走前务必会将账本收起，如此仓皇的情势，他也不会有太多时间细细整理……郑尘拿起最上面的蓝账本，“想必就是你了。”
　　翻开账本，果然见中间有几页潦草翻折的痕迹。郑尘一笑，将折在一处的页脚展开，正见到季琳琅季环珮的名字。
　　“季姑娘……”手指抚过并在一处的两个名字，郑尘沉吟道，“究竟是哪个季姑娘？”他又取出最下面一个蓝皮黄边却带红标的账本，按说上面会详细记载季氏姐妹的身家住址。果不其然，依照季氏姐妹借书番号，找到二人登记的详细信息。
　　“六城里……”郑尘一笑。
　　六城里乃是烟城南边平原处另一富人聚居之地。早年间住得都是各国往来烟城的豪商巨贾，他们依着自己家乡的建筑风格，在此修教堂，建别院，不受政府管制，也不拘泥于当地习俗。
　　比如有法国客商，便建一处法式建筑，取名“巴黎园”，又有俄国的政客，便建一处“彼得园”。旁人见这两家都以自己祖国的城市命名家宅，也纷纷效法起来，陆续便有“大和园”、“伦敦园”和“约克园”等出现。因区域内最具异国风韵，最豪华的建筑共有六个，便被烟城百姓戏称为“六城里”，意思是六座城皆在一圈儿里。
　　后战乱纷起，六城里因地角略偏，恐有安全隐患，多数外国商人都弃之，往使馆附近搬去。便有当地不怕死的富户，趁乱压价，买下来留作私宅。季家便是其中之一。
　　次日，郑尘来到六城里，也不急着打听，只沿着漫道缓缓步行。
　　早年间他的西洋先生便住在此处一间“伯爵馆”，据说此馆乃是一位英国老绅士亲自按照家乡建筑设计督建的，虽没有其余六城风光显贵，却也独有特色。老绅士招了一干诗人作家来此天天开趴梯，只把自己醉死在温柔乡里。后来的买家住进一段日子便迫不及待搬走，说夜里常听见老绅士的幽灵吟诗做赋，或站在窗前责备有人占了他的屋子。一传十十传百，此宅便成六城里的一处凶宅，无人敢住。英国使馆便专门安排不知根底的人到此暂住。好在郑尘的老师并不信邪，也常常肯带着在郑尘郑梦等孩子来此开趴梯，好不热闹。
　　郑尘初来的时候适逢盛夏，六城里纵横交错的路旁不重样地开着这样那样的繁花。郑尘依稀记得绅士楼的墙内载满了紫藤，彼时郁郁葱葱的枝条倚墙而生，绕着门前廊柱攀爬上去，垂下一串串粉紫的花朵，偶有馨香却不乏味，十分得益。
　　依着记忆中的路线，郑尘再度站在绅士楼前。尚未散尽的寒意犹在，紫藤只剩遒劲枝干蜿蜒在墙头，略显狰狞。墙里落叶纷繁，并阴影处残存的残雪烂泥，竟像是许久没人打理的样子。郑尘叹了口气，“果然是没人敢住么？”
　　又走了片刻，才在路的尽头隐约见到一个绿墙红顶的小楼。郑尘走过去细看，原来此楼就在六城里的南侧西头，而他是从南侧东头进去的，绕了一大圈才走出来，其实距离进去的地方也就不过一里路，倒是他给走冤枉了。
　　既找到，郑尘也就不着急了，寻了路边一处小亭子，坐下翘起二郎腿揉搓膝盖。边细细打量眼前小楼。
　　此楼和绅士楼一样，并不突出，然新油的绿墙和整洁的院落，证明尚有人居住。郑尘随着墙根往里看，果见院墙尽头乃是屋子的西侧山墙。目光顺着山墙向上，正看见一个带圆拱的牙白色玻璃窗。窗子紧紧关闭，里头垂下乳白的蕾丝窗帘，虽看不清屋内景象，但郑尘已然猜到，必是女孩的闺房无疑了。又见窗里并无花草摆饰，郑尘站起身，再度微笑，今天一切似乎都很顺利，他很满意。
　　郑尘拍拍屁股起身，方觉双腿酸软。六城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绕来绕去已走了半晌，因心中有事，也不觉得疲累，然一旦坐下松乏下来，加之烦闷略轻，便觉脚下绵软，竟提不起劲来，晃晃悠悠半步也不想动，只东张西望看是否有车经过。
　　六城里实是靠近烟城南郊，风景虽静谧秀美，却失了地利，是以除了里内居民自家用车，竟少有租车从此经过。郑尘暗悔早时将黄包车打发回去，若留到现在，哪用站在风地里挨冻。正思忖着，前面缓缓驶来一辆马车。郑尘心里一喜，暗道无论如何也要乘此车回去。
　　马车在小楼前门停住，车上下来一双中年夫妻。丈夫西装革履头戴礼帽，留着文质彬彬的八撇胡，妻子身着价值不菲的墨色大氅，仅在领口处露出纤小面孔，虽半老徐娘风韵却似少女。丈夫递了钱与马车夫，回身挽起妻子手臂，往院里走去。
　　郑尘快走几步上了马车。车夫催马嘚嘚前行。郑尘回望，见二人絮絮低语，妻子似被丈夫逗乐，不时掩口轻笑，手上戴着同大氅一样颜色的羊皮手套。
　　“那是谁家？”郑尘问车夫。
　　车夫笑道，“想公子是城北的人罢，竟连这二人都不认识？”
　　郑尘“哦？”了一声。
　　车夫继续道：“街头巷尾唱，烟城双鸳鸯。白鸟栖南院，红凤落书厢。”
　　郑尘微怔，旁的倒没听说，但“红凤落书厢”却暗指火凤凰郑梦嫁给了开书店的沈璧星，又应了“街头巷尾”议论纷纷，大概猜出说的便是两对璧人的绯闻故事。他不搭话，等车夫继续说。
　　“这鸳鸯楼的主人姓季，原是烟城的士绅，洋人外逃之时，季家一口气买了六城里的整条街四座楼。然季氏子孙皆不肖，消遣□□败光了家私，竟把几座楼都折进去了。后来还是现今的这位季老爷有章程，学成回来之后，在政府谋了个文职，又娶了白氏酒庄的千金。因白小姐尤喜六城里的风光，季老爷便将鸳鸯楼赎回来，仍旧一家子住着。眼下虽不似往常风光，却也十分和睦。”
　　“难怪有歌谣传唱，想必又是贵女下嫁才有的故事。”郑尘叹道。
　　“可不是。若论人才家私，那白小姐嫁个司令也不为过，偏看上早没什么家底的季老爷，虽说季家也曾显贵，但掉了毛的凤凰不如鸡，也难怪白家不乐意。后架不住白小姐寻死觅活，才允了的。”
　　车夫回头冲郑尘暧昧一笑，露出整排黑黄牙齿，道，“不过谁不知道呢？那白家哪里就是爱女如命的，左不过是为了维持百年门户的体面……”
　　郑尘听得胃里翻绞，这些混人在背后如此议论“白鸟”，却不知郑梦这只“红凤”又是何模样。
　　车夫道，“我早听说，白小姐当了季夫人不出七个月，便生下一对儿双棒，正应了鸳鸯楼好事成双的美誉……饶是他们把好话说得天花乱坠，岂不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高门大户做下的猥琐事，又岂止这一件，不过也和我们一般德行……”
　　这话越说越下道，郑尘便不搭言。车夫自说得没了意思，便止住话头，问道，“这位少爷，您往哪里去呢？”
　　郑尘冷哼道：“未知书店。”
　　车夫闻言一愣，又将郑尘上下打量一番，始觉方才话说偏了。便也闭口不言，只规规矩矩赶车。

作者有话说

　　本章略受，稍后肥。